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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那“歹毒”的年轻人又有愈发歹毒的提议,竟邀他寻一处茶楼,坐下一叙。
“不必了,老夫另有要事。”褚太傅无情拒绝:“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纵被拒绝,魏叔易面上笑意不减,应了声“是”,试着开口询问:“也谈不上是什么要事,只是晚辈近日多闻先太子事迹,心中仰慕好奇……便想问一问您,先太子殿下他是个怎样的人?”
褚太傅眼皮一跳,“哦”了一声:“她啊,不怎么样。”
面对如此敷衍答话,魏叔易默然间,又听褚太傅补上一句:“也就那样。”
言毕,不待魏叔易再问,便没什么耐心地摆了摆手,朝官轿走去:“既无要事,老夫便先行一步了。”
一无所得的魏叔易唯有抬手施礼恭送。 目送老太傅的官轿走远,魏叔易眼底才现出疑惑之色,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褚太傅待他多少有些嫌弃之情。 当然,生而为人,被这位老太傅嫌弃,实在过分正常,只因太傅厌蠢,遭其嫌弃的皆是蠢笨或太傅眼中的资质平平之人……然而扪心自问,他好歹也算是个众所周知的聪明人吧? 魏叔易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自己究竟何时得罪了这位老神仙。 “魏家这个稠心眼子……” 轿中,褚太傅拧起花白的眉。 这八百个心眼子,先前将他算计到这礼部来,如今莫非是又多了个通阴阳的心眼子,竟想要来算计他的学生? 他的学生是个怎样的人? 这还用问么,他的学生除了一点不好,其它都是天下第一好! 老太傅眉心舒展,端起自己的养生茶,呷上一口,浑身熨帖。 魏叔易出了六部,也乘了官轿回府。 官轿在郑国公府大门外停落,长吉跟在自家郎君身侧,在经过一条岔路时,长吉下意识地往佛堂的方向走去,却见自家郎君选了另一条路。 长吉愣了一下,奇了,郎君今日回府头一件事竟然不是上香?郎君近日建立起的信仰破灭了? 魏叔易回了居院,换下官服后,即将自己关进了书房里,翻看这些时日令人暗中搜罗来的有关先太子殿下的事迹记载。 他令人用心筛选过,送到他面前的,多是经过印证的可信之物。 其中有一册记录着先太子的诸多战绩,魏叔易一页页地翻看着,只觉厚重而煊赫。 他自这份厚重与煊赫中,看到了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孔,那面孔同常岁宁的模样逐渐重叠。 将那泛黄的书册放下,魏叔易心情复杂地看向一旁卷起的画像。 再三犹豫后,他还是选择展开了那幅画,直面了那个人在这世间真正存在过的模样。 画上是一位少年储君,身着太子袍服,腰间佩剑,眉宇清冷,五官精致。 竟是个……很好看的少年郎。 且……竟有几分女相? 也是,都言先太子殿下与崇月长公主双胞同相,既如此,先太子殿下生得有几分雌雄莫辨之美,也是正常的。 看着那画上气势不凡的少年,魏叔易心绪一时杂乱,这就是……他不慎喜欢上的那人? 他知晓自己很难向谁人动心,此次情起,实属不慎,但他未曾想到,此中“不慎”之程度,竟是这般“万劫不复”。 越看那画上之人,魏侍郎愈觉心乱如麻,他好似喝了壶烈酒,灼得五脏六腑都滚烫,他长呼了一口气,随手抓起书案边的折扇,起身出了书房透气。 他试图分散自己的心绪,遂于院中闲步,他去观花,眼前却闪过那日她来府中参加花会时于亭中独坐的模样。 他忙将视线移开,行至池边,却又想到她醉酒跌落池中,惊散一池锦鲤的画面。 他只能统统避开,抬眼望向远处,见一轮刚升过树梢的弯月映入视线,他竟又觉得月亮很像“她”。 当真是疯魔了。 魏叔易闭上眼睛,拿折扇敲了两下额头,开始来回转圈踱步。 守在不远处的长吉见状心生困惑——郎君何以一副吃了耗子药的模样? 魏叔易抓了些公务来想,效用不大。又抓了妹妹的蠢事来笑,却也无济于事。末了,他忽然抓住一颗救星——崔令安。 崔令安甚惨,惨到一经想起,便可救他这杂乱心绪于水火,使他得以解脱出来。 现下凡是个士族子弟,皆在背后戳崔璟脊梁,甚至有人作诗加以暗贬讽刺,昔日那些与崔璟不对付的官员同僚们也在暗中幸灾乐祸。 此番,崔璟于朝廷“有功”,但于宗法人伦“有过”,前者有圣人嘉奖,而后者,还需看崔氏最终会作何应对。 “天下之大,却无人知崔令安用心良苦。”
魏叔易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又庆幸道:“还好有我知他。”
而再往前追溯,他这个不被承认的知己好友,便觉崔令安这半生,似乎从来不曾被理解过。 不过,崔令安也不需要被理解,他的路一直是他自己所选,选择走上这条路,便说明他只忠于自己的内心,而非世俗目光。 这世上之人,各有立场混淆对错,各为己利蒙蔽视线,是否被他们理解,似乎的确不怎么重要。 但他想,即便一身反骨的崔令安再如何孤勇,却一定在意着那个人的目光—— 说来,荥阳郑家之事……“她”当真就只是祈了个福这么简单吗? 魏叔易面上的从容之色消失,前功尽弃,兵荒马乱,拿手按住了眉心。 看不下去的长吉走了过来,给出了切实的提议:“郎君,请恕属下多嘴,您要实在心神不宁,不然还是去烧一把香吧。”
人上香上惯了,一天不上,便会浑身难受,听说是这样的。 魏叔易:“……也好。”
…… 翊善坊深处,坐落着喻增在宫外的府邸。 此刻,一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从外面折返,带着三分醉意,嘴里哼着小曲儿,身边跟着一名提灯的仆从。 他刚进得府内,得下人告知,略感意外:“兄长回来了?”
他连忙去了喻增的院子,走向廊下发髻花白的老妇人,妇人是他的母亲,锦缎翡翠将她堆出了几分贵气。 听罢妇人所言,男人更诧异了:“兄长在亲自酿酒?”
兄长好些年没酿过酒了吧。 他不由好奇地问:“兄长是给何人酿酒?“ 兄长自己很少喝酒的。 他说着,就要进去看,却被母亲拦下,低声叱责道:“你进去作甚,一身的酒臭,再坏了你兄长的酒香。”
男人:“……” 都是酒,他就是酒臭,兄长的酒就是酒香! 但他并不觉得母亲偏心兄长,反而,他觉得母亲是畏惧兄长,这一点从平日里的相处上便能看得出来。 男人忍不住叹气:“娘,咱们都是一家人,您总这么怕兄长作甚……” 妇人嗔他一眼:“我哪里是怕……” “是是是,您不是怕,您是觉得愧对兄长。”
男人叹道:“您这是因愧生怕,您总觉得兄长因为当年之事,在心中怪您,是吧?”
妇人微微抿紧了嘴角,没有否认。 “跟您说多少遍了,您就是放不下……当年您若不送兄长入宫,咱们一家还有兄长都得饿死,兄长若是记恨您,又岂会将咱们接来京师享福呢?”
和兄长分开时他还小,不记事,当年之事他都是听母亲说的。 但这些年来兄长不曾亏待母亲和他,他能成家立业,也全都是仰仗兄长。 “好了,休要再提这些,下值后又跑去吃酒……你兄长最爱干净,你一身酒气只会惹他心烦,快回去。”
“兄长好不容易出宫回来一趟,我还没和兄长打个招呼呢!”
妇人不管那么多,推着二儿子离开了此处。 待外面恢复了安静,喻增才从酒室中出来。 他身后的近随太监合上酒室的门,交待两名仆从在此守好,不得离人,不准任何人擅入。 喻公酿此酒,是得圣人吩咐,不可有差池。 喻增自此处离开后,去了书房中,旋开书架旁的机关,书架自两侧缓缓分开,现出了一间狭小的暗室。 暗室中供着一尊牌位,拿黑布蒙着,未有揭开。 喻增和往常一样点燃青香,缓缓插入香炉之中,深深拜下,许久,才直起身。 他静静看着那青香燃去大半,才缓缓开口,轻声道:“不知为何,那个孩子……如今行事,竟然同您有些相似。”
那尊拿黑布蒙起的牌位不会回答他的话。 看着那安静的黑布,他有些自嘲于自己的自欺欺人与胆怯。 他因为胆怯,十数年来,从不敢揭开这块布,从不敢直面那尊牌位。 他本不配供奉殿下,更不配说这些话。 于是他和往常一样沉默下来,直到见香燃尽,才将机关合上,走出书房。 抬首间,他见得夜幕之上,云纱拂过弯月,清寥寂静。 同一刻,大云寺内,无绝也在仰首观天。 “洛河文星未灭,此灾已除……”无绝立于观星台上,又静看许久,才掂了掂宽大的僧袍衣袖,脚步轻松地走下观星台,乐滋滋地自语道:“甚好甚好,说不得又能多活些时日了。”
“方丈大师。”
一名僧人走来,向他双手合十行礼:“天镜国师前来,想与您一见。”
“天镜?”
无绝拧眉低声嘀咕:“这老货怎么来了……他一个道士,来我佛家之地,也不怕克出个好歹来。”
僧人在心中念佛,只当不曾听到。 人已来了,自然不能避而不见,无绝干脆让人将天镜请来此处。 见那一袭道袍,臂挽拂尘,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向自己走来,无绝内心冷笑——可恨就是这幅表象,死死迷住了殿下! 他开口,语气便不算友善:“不知是何事竟劳得国师大人亲自前来?”
天镜国师未有直接答话,而是仰首观天,缓声道:“洛河文星本有覆灭绝迹之兆,然而如今并未涅灭,只是散落黯淡……” 无绝心中打鼓,又在心底骂了声“老货”,表面却故作讶异:“是嘛,竟有此等事?”
天镜国师拈须一笑。 “能有机缘扰乱改变此命数的,不会是寻常人。”
道人枯皱的脸上有不明的笑意,“更甚者,是不属于这世间之人。”
无绝心中戒备,斜睨向他。 天镜国师转头看过来,玄妙的眼睛似洞悉一切:“圣人敏觉,早已知晓一切了。”
无绝故作出疑惑之色。 天镜国师便继续明言:“细说来,你隐瞒此事,可是犯了欺君之罪。”
无绝心中再无侥幸,恢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本色,一拂衣袖,负手挺着大肚腩,笑道:“如此,拿我治罪便是嘛!”
天镜国师却摇了头。 “陛下无意问罪于你。”
僧人都已避远,天镜看向天女塔所在,道:“陛下无意问罪任何人,那也是陛下期盼之人。”
无绝了然抬眉。 懂了,这是让他从中做说客,转达圣人的仁慈与善意? 天镜将话带到,便未再多言,只是静静看着变化莫测的穹顶星象。 无绝敷衍了两句,不愿与他多待,随口道:“……国师大人慢观,贫僧困乏,便先回去歇息了。”
他刚行两步,身后传来天镜的声音:“此阵既成,你便时日无多了。”
无绝脚下一顿。 “此中可有解法?”
天镜眼中有惺惺相惜之色,“如是有,贫道愿助你一臂之力。”
他不知无绝因何与他不对付,但同为有幸于此道开悟的天才,他对无绝并无敌意。 “心领了,我这条命且硬着呢。”
无绝不以为意地拂袖而去。
天镜在后轻轻摇了摇头。 …… 次日,户部湛侍郎作为赈灾钦差,拖着他那十二个奶娃子,离开了京师。 兴宁坊,骠骑大将军府上,一处小院中,乔玉绵坐在廊下,正凭气味辨认草药:“此为白芷,以根入药,可祛病除湿,活血生肌……” 她说罢等上片刻,未听到孙大夫的声音,才去触摸拿起下一味草药。 孙大夫轻易不会说话,若她答对,他便无声默认。若她答错,他则尴尬地轻咳一声。 孙大夫坐在一旁,看着那甚有天资的少女,不时还有些恍惚。 是的,他收徒了。 他竟然收徒了,在此之前,他根本都不敢想这该有多么惊心动魄,且令他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