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三更，华清宫一片寂静。巡逻的卫士冒着风雪，甲胄外裹着厚厚的裘衣，踩在已经积了一掌厚的雪层上，列队而行。唐家宫禁森严，上下数万禁军，保卫圣人安全。然而，此种布置防得住外神，却难抵内鬼。宫阙巍峨，却总有难见天日之处。崔素披着黑色长袍，将身形隐藏在黑夜中，循着无人巡查的小道，直奔杨国忠下榻的院落而来。作为天子的近幸之臣，杨国忠自然在华清宫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块院落，甚至比起十王宅还要更加靠近天子的寝殿。风雪越下越急，一阵紧过一阵。鹅毛大雪落在崔素肩头，没过多久便浸湿了他的衣衫。“快些。”

崔素小声催促身前引路的内侍，裹了裹身上的衣袍。内侍左右探头探脑的看了一眼，用同样的轻声回答道：“崔公请稍安勿躁，还有半刻便至。”

“好。”

崔素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抹黑跟着前方的内侍快步亦步亦趋。为了保证安全，两人仅仅点了一盏微弱的蜡烛，在狭小的巷道中虽然不至于被寒风刮灭，但是如豆粒大小微弱的光芒，只能让引路的内侍看清道路，以至于崔素双脚数次踏入雪水当中，早已冻僵。冒着风雪，在大多数人的睡梦之中，两人快步前行。终于在半刻过后，抵达了杨国忠所在院落的角门外。内侍上前有节奏的敲击角门。三声急，三声缓。旋即，院门被轻轻打开。两人从门缝中快步进入，在院中侍从的引路下，来到后院的一座楼阁。“请更衣。”

内侍将引着崔素前往楼阁，为他换上一整套新衣。望着新衣的纹饰，崔素不禁啧舌……这比起永王的衣裳还要精美，圣人宠幸杨国忠至此乎？“崔公，请登楼阁。”

听到耳畔传来的声音，崔素默默颔首，面对铜镜，稍稍整理衣冠，迈步而行。“善。”

循着楼梯，踏足二楼。崔素只觉一阵清香扑面而来，仿佛置身春日当中，面前是三月三日的曲江池，池畔尽是翩翩起舞的舞姬。定睛一看，只见一位蓄着短须的男子端坐上首，身着锦绣燕居之服，头戴纯黑幞头，相貌堪称堂堂，颇具威严。崔素二话不说，当即躬身下拜：“永王门下崔素，拜见右相。”

“崔公请起。”

杨国忠虚扶一下，崔素也趁势起身，落座下手。侍女立即为崔素斟上美酒。杨国忠下令道：“开窗。”

“有雪无酒，岂不是辜负此美景？”

杨国忠举着杯盏，望着楼阁下的雪梅，自斟自饮。望见此景，崔素眼底不由得露出一抹不屑，不就是蜀郡破落户，还附庸风雅？跳梁小丑，沐猴而冠而已。然而，形势比人强。杨国忠身为右相，手握大权，永王李磷又有求于杨国忠，即便自视甚高的崔素只得违背本心恭维道：“右相风韵，世莫能及。”

“哈哈哈哈……崔公玩笑尔，某小吏出身，岂可与天下名士同列，只求能存身无恙尔。”

杨国忠猛然转身，目光如炬看着崔素，让崔素心里一阵发毛。“右相……”崔素硬着头皮开口，在杨国忠似笑非笑的眼神中，勉强开口道：“我家大王听说太子预谋不轨，其心腹欲夺长安兵权……”话刚出口，就见杨国忠脸上笑容更甚，崔素心道不妙，想要就此打住，却听杨国忠的声音从窗边飘来：“接着说，某听着呢。”

“是……”崔素战战兢兢的站起身，像是下属对着上官奏事一样，一边小心翼翼的察看杨国忠的脸色，一边斟酌语句道：“太子心腹在北衙六军多有谋划，欲趁天子在离宫之际，夺禁军兵权，逼迫百官降服，继而谋求大位，迫天子禅让，杀诸皇子皇孙。”

崔素说完这番话，已然汗流浃背，可是余光一看杨国忠，只见这位右相仍旧不疾不徐的自斟自酌，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崔素一眼良久，杨国忠才扭过头。“说完了？”

威严的声音从窗边传来，崔素只觉浑身发寒，仿佛深陷冰窖之中，几乎站不稳当。“是……”话已出口，只听杨国忠冷笑一声：“哼！汝当某杨国忠是愚顽小儿不成！”

“这般伎俩，也敢在某面前使出来，真当某是小儿辈吗？”

“在奸佞面前耍奸计……汝以为某什么都看不出来吗，汝把某当成邓通还是李延年？”

宛若冰霜的话语，打的崔素脸颊生痛，心中亦是惶恐不安，膝盖一软，拜倒在地。“下官……”崔素张口结舌，无从以对。“哼！”

看着崔素失魂落魄的样子，杨国忠默默摇头，仿佛是在失望，但是从他的眼中，犹看出几分满意。“站起来！”

杨国忠断喝一声，崔素下意识从地上爬起来，只见杨国忠盯着崔素的双眼，声色俱厉道：“汝当某这个奸佞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吗，身居四十余使职，卖官鬻爵、讳败为胜，残害忠良、聚敛财赋……”“汝做得到？”

崔素下意识的摇头，这些事看起来容易。然而，把好事做好不容易，把坏事做成，难道就容易吗？大唐开国百载，朝中再怎么说，也是诤臣贤良之士更多吧……能把坏事一桩桩一件件统统做成，难道是无能之辈做得出来的吗？想到这里，崔素只觉冷汗直流，甚至心底暗暗思索，近来杨国忠对太子的愚蠢攻势，是不是在藏拙自保，以免让圣人太过疑心。“陷害太子……汝想做什么？”

杨国忠返回坐席，用白玉食箸夹起蜀中口味的细嫩牛肉，默默品尝。崔素惶恐顿首，不敢说话。见此情状，杨国忠食箸一抛，厉声喝道：“说！”

“喏。”

崔素躬身而起，声音颤颤的说道：“我家大王欲除太子……”“随后呢？”

“随后使天子禅位……”杨国忠默默点头，眼底露出了满意之色。“果然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啊……”杨国忠似是感慨，走到崔素身前，将他从地板上扶起。听到身前传来幽幽的叹声，崔素只觉脸皮发烫，但又万分不解。为何贵妃族兄，堂堂右相，举止如此怪异，有心谋逆。杨国忠的一切权力皆来自于圣人，为何还想要谋逆？此中究竟是何缘由？心念如此，崔素不由得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