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羡鱼觉得眼皮很沉重。怎么使劲都掀不开眼，全身轻飘飘的，就像被裹进一团柔软的面团里，又困又暖，意识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涣散。耳鼓一阵嗡嗡嗡细小的震动，紧接着，传来断断续续的谈话声——“……回禀娘娘，老夫入宫诊病数十载，也是头一次遇上这种穷凶极恶的病症……兴宁公主先天体质虚弱，气血不畅，这次高烧不退，急火攻心，唇舌发青，却昏睡不醒，无知无觉，通体冰凉……若老夫的药方无效，那就只得请娘娘再另请高明了……”“唉……娘娘这是做甚么！快快请起！真是折煞老夫了……娘娘护女心切，众目共睹，而老夫医术不精，愧对娘娘往日恩情……”“自断魂脉的转接之术，也不是不可……老夫认为，此举风险太大，且极有可能丧命……皇上对娘娘您痴心一片，兴宁公主尚年幼，您又是后宫之主，万万不可冲动行事啊！”

忽近忽远的陌生声音，传递出几个似曾相识的名字……茶羡鱼刚想思索一番，突然听到了母后的声音——“……梦，放手。”

“……她才三岁！她是我茶迟情唯一的孩子！是一个刚刚才开启人生旅程的小生命！……我这个为娘的在女儿病重时什么都不做，这像话吗？！你休要拦我，我心意已决。”

“不要！梦！！梦你放我出去！求你了！求你了住手！”

“停下来！梦！停下！！来人啊，快来人……”“梦！！！——”“啊！！”

茶羡鱼大叫一声，倏地睁开眼，满头大汗醒过来。她怔怔地望着头顶黑压压的天花板，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气。后背的衣裳都被冷汗打湿了，冰凉凉地紧贴在身上。醒过来的茶羡鱼又惊又怕，她一动不动直挺挺躺在地上，脑袋隐隐作痛，思绪一团乱麻……是梦吗？还是过去发生的事？为什么会谈及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三岁时的记忆？还有……最后那段话，母后是在对谁说？现在，不是应该在眠州逛商街么？还和少爷师傅约好天黑前回客栈……她强忍着头疼，撑起胳膊，想努力看清四周，却惊讶的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黑乎乎，幽暗潮湿的甬洞。抬头，天花板上满是灰尘和蜘蛛网，洞顶与砖瓦连接处，有凝结成尖头的冰柱，融化了的部分，正静悄悄的，一点一滴往下淌水。“山鬼又抓了新的鱼饵来了？”

茶羡鱼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支细长的竹扫把，倒立着，一蹦一跳出现在她面前，声音正是从扫帚头里发出来的。“是你吗？新鱼饵。”

“扫把成精了？！”

茶羡鱼脱口而出，瞪圆了眼睛，一脸懵懂傻坐在原地，仰头呆呆望着那把说话的扫帚。“真是无礼的小丫头。”

扫帚头朝茶羡鱼的位置猛地弯了30度，竹竿做的身体像是有韧性，直逼茶羡鱼的脸，声音骤然阴冷，“这样多嘴多舌的鱼饵，就应该立刻被人鱼吃掉。”

茶羡鱼想起来了，自己稀里糊涂被一个金发金眼珠的异域男孩带到了一个马戏团门前，然后被门上那把兽首铁锁给吞了。“这里难道就是马戏团？”

茶羡鱼张大了嘴，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张大圆眼左顾右盼，满脸不可思议。马戏团的进场方式都这么神奇的吗？扫帚看到少女不仅不害怕，脸上还写满了新奇和惊喜，没事儿人一样在这暗黑的地洞左摸摸右看看，双目灿亮……着实被噎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就被茶羡鱼一把抓住，一阵地动山摇的猛摇，“好厉害！好神奇！好好玩！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说话的？你是妖兽还是仙人？和宝珠一样修炼出来的吗？你为什么在马戏团里？我要怎么去看表演……”扫帚在茶羡鱼的手心里拼命扭动身躯挣扎，“放开我！可恶！”

“放手啊！咳咳、咳咳……咳！你抓我太紧了我不能呼吸了！”

茶羡鱼赶紧松手，扫帚一沾地，立刻风一般逃开，躲得远远的，把青色的扫帚头捂在阴影里，只露出一截竹竿对着她，语气满是惊恐后怕，“你别过来！乖乖待在那儿不准动！不然我喊人了！”

“哦……”茶羡鱼不乱动，麻溜儿换了个姿势，正襟危坐，规规矩矩双手放膝盖上。“你是被山鬼抓进来，要做人鱼食物的，也就是「鱼饵」。还想看表演？傻子吗你？下辈子再想吧！”

扫把似乎从刚刚的惊吓里缓过神来了，它转过身，靠在灰白的墙壁上，高高提起音量，愤愤开口道。茶羡鱼眨眨眼睛，“可是我听说，人鱼不吃人。”

扫帚没好气的白她一眼，“你知道的倒挺多！是，人鱼是不吃人！但我们团长抓到的人鱼要吃，不然伤口愈合速度就太慢了，不能表演，就赚不到钱。”

茶羡鱼敏锐地察觉到关键，反问一句，“马戏团里的人鱼受伤了么？”

扫帚惊觉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支支吾吾打马虎眼，“啊，嗯…呃……谁知道呢。”

茶羡鱼刚想站起来，扫帚胆战心惊一蹦三尺高，“你干嘛？！再靠近我就喊人了！”

茶羡鱼一脸莫名其妙，“扫把头，我有那么吓人吗？”

扫帚在原地“哗”一声腾空，一边打转一边朝茶羡鱼快速飞来，停在她鼻子尖前，气鼓鼓嚷嚷，“都怪山鬼！不是说了要抓普通人进来吗？这次竟然抓进一个魂力者！”

“要是换作平时，我早带着鱼饵去喂人鱼完成任务了！何必沦落如此浪费时间！”

茶羡鱼讪笑，打着哈哈，“扫把头先生……您是不是弄错了，我没有魂力……”扫帚抵着茶羡鱼鼻尖，“哼！没有魂力？普通人有你这么大的力气么？才一只手，区区一小丫头，差点把我拦腰折断！”

听了扫帚的话，她有些哭笑不得。多亏了吴止雅大人布下那道「断尘印」，使她内力大增，再加上，每早随着罗容季刻苦习武，虽然依旧掌握不好力度，但比起之前的手无缚鸡之力“废材”的自己，实在要好太多。茶羡鱼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际佩戴的“破阵斗”，那把小巧精致的双剑此刻完好无损追随着自己，青色的穗花边微微浮动，顿时心生勇气。“扫把头，你不是说要带鱼饵去喂人鱼么？”

茶羡鱼一脸笑嘻嘻，“我绝不伤害你，你带我去见见人鱼吧。”

扫帚严重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你是不是掉进来的时候撞傻了，我的意思还不够明了吗？”

扫帚飞起来，侧着身子一杆打在茶羡鱼屁股上，“蠢丫头！我都说了你是魂力者，我打不过你，你完全可以逃走啊？！”

“发什么神经要见人鱼？可别被你的好奇心害死！人鱼可没我这么好说话，它绝对，绝对会一口就吃了你的！”

茶羡鱼一面摸着被打疼了的屁股，一面龇牙咧嘴解释，“哎哟，你说话归说话打什么人……受伤的人鱼我可不怕，毕竟我是魂力者嘛！三下五除二就能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

扫帚半信半疑，停在空中，歪着脑袋，良久缓缓吐出一句话，“你……莫非很厉害？是在装傻？”

凑近茶羡鱼，根根分明的竹条对着茶羡鱼的脸，“你是几等魂力者？”

茶羡鱼根本不知道当今魂力者分几个等级，随口胡诌，“欸？二、二等吧……”扫帚倒吸一口凉气，啧啧咋舌，“没想到你还有两把刷子！既然你不怕，那我也乐得收工休憩，把你带过去我就不管了。是死是活，都由你自己看着办。”

茶羡鱼连连点头，搓着手对扫帚点头哈腰，“多谢扫把头兄台！一定谨记，谨记！”

茶羡鱼在皇宫内曾经读过关于人鱼的传说。人鱼，顾名思义，人之上躯，鱼之下尾，容貌倾城，长生不老，来自洪荒国最南端，极寒之地的「琼海」，可以与操纵水系元素的仙人族定下契约，成为座驾，是传说中稀有的生物。歌声美妙，可蛊惑人心，是出海航行的水手们惧怕的对象；落泪成珠，皎洁剔透，只需一颗人鱼的眼泪，在洪荒国便可与万斗黄金起价；相传，吃一口人鱼的肉，普通人可延年益寿，不老不死，若为魂力者，还可功力进阶，实力大涨，瞬达万人之巅。罗容季曾说过，因为某种原因，他容貌不变，长生不老，而他的身上，又有太多类似于此的谜团。而即使已经收茶羡鱼为徒，罗容季对茶羡鱼除了日常必须的对话、教武，关于他自身，从来都是三缄其口。会不会，师傅就是吃了人鱼的肉，而变得如今这般模样的呢？作为徒弟，当然要了解师傅！茶羡鱼这样想着，暗暗捏紧了拳头，转身，跟着前头带路的竹扫帚飞奔过去。单纯的少女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命悬一线的冒险，早已超出徒弟对待师傅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