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懋差不多是和刘承佑同时下了御辇，同时朝着浮桥中间的那个木案走过去的。他的心情很平静，脚步不徐不疾，心情也很平稳。　　虽然，他知道河道的两岸，足足有近三十万双眼睛在看着这座浮桥，不过他在皇帝这个位置上，也呆了快两年了，登基的时候，改元的时候，多少人没见过？而且，在后世的时候，他虽然谈不上多社牛，但作为一个热爱户外运动的大学老师，他也从来没有什么社交障碍的。　　当然，这样的社交，不，应该说是外交，还是非常特殊，是他两辈子加在一起的人生都没经历过的，但他就是很平静。　　相反，刘承佑就走得很不自然。　　他没有和人平等交流的经验。　　刘知远没有称帝以前，刘承佑也是个小王爷，但那个时候刘知远最看重的是自己的长子刘承训，刘承佑长期处于一种对父亲和兄长感到卑微，对下面的人又必须端起来的心态。　　刘知远走得有点太快了，所以刘承佑登基后虽然是皇帝，但是朝政被杨邠那几个顾命大臣掌握，杨邠甚至会在朝堂上让他这个皇帝闭嘴，这又使他极度的愤懑。总算掌握了大权之后，他的眼睛就再没有平视和仰视了。　　当李懋和刘承佑都走到了指定的位置时，刘承佑却忍不住在心中着恼，这个南唐皇帝，竟然比他高！起码高出一个头，使他不得不微微仰头，才能看清对方的样子！　　而如果对面是个臣子，此时已经跪下了，可对面那也是个皇帝！而且，从双方展示的力量来看，对面的唐军可一点都不比他的汉军差，他甚至隐隐听到符彦卿那样真正懂行的大将说过，眼前的唐军，是他们汉军一比一肯定打不过的，甚至二比一，三比一都很难说。他觉得符彦卿的话太夸张了，甚至有屁股没有坐得很正的嫌疑，但今天，他也是亲眼见识到了。　　如果没有淮河挡在中间，大家突然谈崩了掀桌子，到底谁吃的亏更大一些，他真的不敢想。　　“兄长。”

隔着一张案几，倒是南唐的皇帝李懋先打了招呼，微微拱手，语调轻松自然而又大方，丝毫也没有因为身处兄弟之国的“弟”这个层面而低人一等的觉悟。　　刘承佑一时就有点迟钝，他可是知道，双方的的使臣，为了这个谁是“兄”谁是“弟”的问题，来回扯皮扯了足足半年。当南唐终于让步，而刘承佑也觉得自己是捡了一个大便宜之后，李懋表现得这么轻松自然，到底是他装的，还是之前他们南唐的使臣都是装的？　　“啊，贤……贤弟。”

刘承佑也微微拱起手回礼，不知道为什么，对面的李懋虽然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刘承佑却总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被骗了。又或者，他们南唐根本就没有过成为兄弟之国的打算，想想石晋和契丹的关系，是不是南唐其实赚了？毕竟，中原才是千古王朝的核心腹地，中原的皇帝才是真正的皇帝，也许他们南坛最开始都是愿意称臣的？　　李懋以一种很自然，也很放松的口吻说：“兄长，盟约的事情，宰相大臣们其实都已经拟好，我们只管落笔就是。”

刘承佑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跟着说：“是啊……”　　但其实他的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宰相，宰相就靠得住吗？再说了，要定调子，也该由我来定吧？但说实话，他从小就活在哥哥的阴影之下，难免有些自卑自闭，当了皇帝，又遇到杨邠那种敢当面掀桌子的权臣，他说话本来也没有什么自信，这时候明明有种节奏被对方掌握的感觉，却不得不跟着对方的节奏走。　　刘承佑在打量着对方，因为约定了双方在最近的谈话距离内只能跟着一个人，所以李懋身边跟着的是穿着铠甲的张初晴，而刘承佑身边跟的是他最信任的近臣郭允明。但要说刘承佑有多么信任郭允明，其实他自己内心都不以为然，但他身边根本没有一个让他真正信任的人。　　他的宠妃金淑妃听说南唐皇帝身边带的是自己的宠妃张贤妃，便也闹着要跟着刘承佑一起去参加签约仪式，但被刘承佑拒绝了。再怎么，他也知道金淑妃真的就是个宠妃，而对面的张贤妃所扮演的角色就要丰富得多。　　总而言之，这个会面让刘承佑觉得不爽，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就是他心里不爽。　　李懋又说：“兄长，你我今天在这淮河之上会盟，这是史书上从来未有之事，今日一过，你我都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为了天下苍生，为了两国边境的百姓不再遭受战火之苦，我提议，你我兄弟二人满饮此杯！”

案几上除了摆放着等待签署的文件，还摆放着一个小火炉，火炉上温着一壶酒——本来也是为了庆祝签约而准备的，随着两边皇帝的到来，两边的随侍太监也提前给自家皇帝倒了酒，并且已经先一步将酒壶中的酒喝下了肚。　　而此时，两个黄金打造的尊里都盛满了酒，所谓金樽美酒，大概就是这么来的。但是这两个尊都有点大，约莫估计里面盛的酒得有三两。　　三两酒一口闷，刘承佑闻到，这酒是近年来在汴京流行的南唐玉液酒，就是白酒，很纯，很贵，也很烈，据说在汴京的销量比在江宁要好很多。　　刘承佑自然也是喜欢喝这个南唐玉液酒的，他的宫廷宴饮都是用这个酒，也是因为它贵，一般百姓是不可能喝得上的。　　但是一口闷三两？　　刘承佑举起金樽，觉得这酒杯有点太大了……　　“兄长……”李懋半转身，侧身看向两岸的官兵，又转身，看向另一面的官兵，转回来，对刘承佑再次举杯道：“为天下百姓，让我们满饮此杯。我先干为敬！”

说完，举起金樽，仰头就一饮而尽，一滴酒都没有洒落出来。　　那肯定是酒，刘承佑的太监也是验过的，当然他的本意是验毒，不光是要自己皇帝跟前这一杯，还要验对面那一杯，万一两个皇帝非要作死互换酒杯呢？毒肯定是没有的，但酒肯定是真的酒。　　李懋将金樽中的酒一饮而尽，南岸的唐军顿时爆发出了“万岁！万岁！万岁！”

的喊声，喊声连绵不断，既是为自己的皇帝喝彩，也是等着对方皇帝的动作。　　刘承佑心里很烦躁，这些小伎俩，真的是太可恶了！但是当着自己背后近十万将士的面，他也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输了这个气势，在这个瞬间，他突然对喝酒这件事感到很厌恶，但还是举起金樽，仰起头咕嘟咕嘟地把酒喝了下去。　　没有李懋那么顺畅，他中途停了两次，还有不少的酒洒了出来，但当他喝完之时，他身后的汉军也暴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他们毕竟人多，虽然喊得没有唐军那么整齐，但气势也是很足的。　　一时间，刘承佑感到有点眩晕，也突然有种莫名的满足，上朝的时候，百官们也喊万岁，但和现在这一刻比起来，那简直弱爆了。　　他本来想签约结束之后，就去好好地把礼部的官员修理一顿，该滚蛋的滚蛋，该杀头的杀头！神特么的干这杯酒，差点没把他喝闭过气去！礼部的人就没有事先考虑到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发生吗？没有考虑到就是失职，考虑到了没有排除那就是该死了！　　然鹅，当他听到自己身后的汉军也山呼海啸地喊着万岁的时候，双眼迷蒙中，他突然觉得自己也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妙感觉。　　他第一次听到他的臣子由衷地喊出万岁！　　那一瞬间，他似乎悟到了什么。　　“兄长，”李懋面不改色，笑道：“你我皆是一国之君，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兄弟之情，两国便是兄弟之国。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但是身处其位，才知道这个位置的难处，兄长有什么难处，不妨给做兄弟的讲讲，能帮你，一定帮你。”

站在案几侧后没有几步的两边宰相不由得都皱紧了眉头，前面议定的礼程里面根本没有这一出啊，这是要闹哪样？　　然而，不知道言者有心无心，听者却是陡然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