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李懋和刘承佑是会面，而不是会盟，更不是结盟。 如果是结盟，那就有结盟的义务，那么当刘承佑在面对北方的威胁时，李懋是要出兵帮他摆平问题的。 李懋当然不愿这么干，他的大臣们更不会同意他这么干。 双方此前商谈的，仅仅是结束此前中原王朝与南方藩镇（在北方看来）几十年来的敌对状态而已，同时互相承认对方是一个国家，并保证互不侵犯对方的领土。这对中原王朝来说，不仅仅是一种让步，甚至是一种无奈和屈辱，因为在他们看来，南方永远都只能是藩镇、属国，而不是平起平坐的帝国。 也因此南唐国内有一部分大臣觉得做到今天这一步，他们已经获得了巨大的胜利。单从这一点上来说，当今的少年皇帝已经做到了他的父亲和祖父所不能做到的。 这样的大臣还不少。 他们并不知道，或者说也不愿去理解他们皇帝的野心，那野心的尽头就是重回盛世那个大唐。 尽管从血脉上来说，南唐这个唐，跟过去那个大唐，八竿子都打不到关系。但作为一个现代人，对大盛盛世，总是有几分莫名的向往…… 此时的南唐皇帝李懋，在后汉皇帝刘承佑面前，摆出了一副慷慨仗义的样子……兄长你有什么难处，做兄弟的能帮一定帮。 此时的刘承佑，酒意有点上涌，没有听到宰相苏逢吉的假咳，也没有看到近臣郭允明给他递的眼色。 刘承佑抬眼看了看南岸那些站得整整齐齐，铠甲和刀枪在雪中散发着光亮的南唐禁军，他想到了借兵两个字。虽然衣甲光亮并不一定就有很强的战斗力，衣衫褴褛的部队也可能会更厉害，但刘承佑可不这么想。他想的是，如果他的禁军能有南唐禁军这样的装备和气势，北面那些藩镇还敢目无朝廷吗？ 不过，刘承佑吐了一口气，他不是个英明伟大的皇帝，他其实根本不懂怎么去治理一个国家，杀人夺权后这一年多来，一个偌大的帝国在他的治下依然是一团乱，藩镇割据依然是最根本的现实……但是有一点，他毕竟还是想到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句话，他要是跟南唐借兵，让南唐军队堂而皇之地开进后汉的腹心之地的话，后果也很难预料。 李懋没有催促，也没有很主动，只是像拉家常一样地说：“兄长想必也是有很多难处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南方多山少地，还有许多蛮夷，治理起来实在不易。不过想来兄长这边还是要更难一些，北面的辽国可不像南边的蛮夷……” 这时候南方的少数民族，和主政的朝廷，包括像之前的吴越、南楚，都有许多矛盾冲突。不过南方少数民族实力有限，和契丹人建立的辽国完全不是一个层级的，辽国，那可是一个对历史影响极其深远的帝国。 而实际上，南唐此前和契丹人的关系还是比较……那个的，耶律德光打下开封之后，也曾经邀请李璟去中原主政，虽然很快就证明那也只是耶律德光的虚情假意，但契丹和南唐之间还是藕断丝连。 后来南唐也曾经想和契丹结盟，借助契丹的力量钳制后周、赵宋，只是那时候中原很强大，契丹人也不想去随便去碰这个硬骨头，而对于契丹来说，南唐的军力也不足以成为他们在南方的支援就是了。 “契丹人……”刘承佑怎么会不知道辽国对他们的威胁有多大，他们刘家可是从河东起家的，那里就是抗击契丹的第一线了，名义上，他们的先帝还给耶律德光当过臣子呢。但是刘承佑的脑子里，此时想的可不是契丹人。他吐了一口气，眼神有些迷离，冷笑一声说：“明枪易躲，家贼难防！”
李懋表示理解，事实上，他的朝廷也还没有完全理顺。吴越之地，钱氏几十年的影响根深蒂固，不是一两年就完全能够消化的；朝廷之内，元宗朝的党争虽然烟消云散了，但也伴随着大量的人才流失；地方上，藩镇的军事实力已经被极大地削弱，但一些偏远的区域，依然存在半独立的力量…… 不过和刘承佑比起来，李懋在这些问题上遇到的事都不算事，他只是在诱导刘承佑，把自己当做一面镜子，让刘承佑看到自己内部有多大的窟窿。 归根到底，他就没安好心！他就是要提醒刘承佑，你的皇位坐得很不稳靠，你现在很有必要借助我这个外力。 但是刘承佑借兵是不可能借兵的，就算他豁出去了，李懋现在也不干，要“借”也要等到刘承佑和郭威内耗到两边都快崩溃的时候，或者刘承佑基本已经完蛋的时候…… 刘承佑突然觉得李懋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他心里一咯噔，突然觉得脸在发烫，对方一定发现了，他穿的是旧衣服！他一个皇帝，穿戴的袞冕都是旧的！一时间，刘承佑心中充满了怒气，他觉得他的面子都给丢光了。 但是盛怒之下，他不是拂袖而去，反倒是脑中灵光一闪，下意识就道：“贤弟，你江南向来富庶，如今我朝境内兵灾连年，百业俱废，百姓嗷嗷待哺，莫若贤弟借我一些钱粮，助我百姓渡过难关。”
这话说的，连他自己都有些感动了。 他又觉得相当羞耻，自己，身为一个皇帝，竟然开口向南边的皇帝借钱……但他并不是在为自己借钱，他虽然也不明白朝廷的收支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也没有真正去民间查访过，但他自己还是很能体恤民情的，他不懂，也不会说，但他感觉得到，他的朝廷，已经处在经济崩溃的边缘了。 准确地说，后汉朝廷此时的经济状况，不是崩溃的边缘，而是已经崩溃，而且深陷漩涡，连官员的俸禄都要用一些实物来替代，而可以用来发工资的实物也严重缺乏。 比起借兵来，借钱借粮才是最重要的。 “明白了。”
李懋点点头，深表理解，但是他也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南朝，也没有余粮啊。”
“借！是借！”
刘承佑睁圆了眼睛，话已经说出口，面子已经丢了，所以也就无所谓了，说道：“只要贤弟肯借朕……借我些钱，待我渡过难关，必定如数奉还。”
“要利息的，不然我也没法交代啊……”李懋幽幽地吐了一句。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那是地主说的。不过跟地主家借钱，利息可要想好了。 “连本带利！”
刘承佑听出了可操作性的空间，急切地道：“贤弟慷慨解囊，为兄也绝不亏待你！”
李懋真诚地道：“此事让宰相们来议吧，不过兄长，这钱只是用来解决民生的吧？”
“那是自然！”
刘承佑拍着胸脯说：“若不是为了百姓，此等难以启齿之事，朕是万万不会给贤弟提出来的！”
他肯定不会把钱花在宫廷的消费上，不会花在对宠妃、幸臣的赏赐上，不会用来修花园，建宫殿，也不会用来扩充只属于他的私兵，不会用来收买藩镇的将领……但是如果能解决财政问题的话，这个会盟就有了最实际的意义，而不是仅仅只为了那点皇帝的威望了。 试想一下，他给已经穷得揭不开锅的朝廷官员发了工资，大臣们是不是就该对他忠心耿耿？ 刘承佑突然发现李懋的宰相连声咳嗽，显然是要提醒李懋不要答应，他不禁上前一步，道：“贤弟，真是为了百姓！贤弟急人之难，救的是我大汉百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