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白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小时候非常爱哭,连受点小伤都会哭,做恶梦时更是扑进娘亲怀中大哭特哭。小时候,娘亲经常会对阿白说:“儿呀,你得听仔细,你爹爹是人称马成山之王,不论凡人或妖魔都敬畏三分的山主。你必须牢牢的记住,你遗传着爹爹的血脉,必须活得非常有尊严。”
马成山之王指的就是天马,拥有柔美、强韧的四肢,加上纯白的翅膀,用力地往地面一蹬就能飞向苍穹、越过山河或海洋,一天可跑上数百里之遥。是的,阿白是天马,阿白从未忘记过自己是天马的事实。不过……“阿白,我总觉得,自己好像生病了。”
云裳突然对阿白说了这样一句话。“一天之中就尝尽悲欢喜乐,心情瞬息万变,过去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这到底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阿白抬起头后闭上了嘴。云裳望着窗外,侧脸成熟到令人感到惊讶。云裳才十五岁,脸颊或嘴边的稚气未脱,不过,双眸已经微微地带着一抹忧伤,微微地皱着眉,显得郁郁寡欢。阿白身为天马,但经常变为人身,此时此刻也变身为少年的姿态,靠着厨房的桌子,和云裳面对面坐着,帮忙削着芋头的外皮。阿白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不是吃到什么坏东西了?”
云裳看着阿白,睁大圆圆的眼睛,很不可思议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阿白。阿白被看得很难为情而避开了眼线,“……要不然,就是山里的生活太过清苦吧。”
云裳眨着眼睛,马上就嫣然一笑地说道:“才不是呢。”
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削着芋头。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变身为少年姿态而不是天马,帮忙削着芋头的阿白,将眼睛藏在前额的长发底下,视线连抬都没有抬一下。阿白觉得,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很不像自己的作风。应该坦白的告诉她才对!云裳,这都是因为辰仙的关系吧!因为你爱上了那个男人,所以,心里头才会经常乱糟糟的,这就是所谓的情绪不稳。心有所系当然会出现这种情形。云裳喜欢的是这座府邸的主人,是一位方土,一天到晚待在药房里,不停地帮妖魔调配丹药。云裳爱上辰仙,辰仙似乎也怀着相同的心情,只不过,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因为,辰仙是一个十分麻烦的男人,原因包括他那半人半龙的出身和复杂的背景,有时候脾气会变得阴阳古怪,都是因为他不肯坦承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云裳性格率真,过于率真到有点不食人间烟火。辰仙深爱着云裳,这件事阿白也非常清楚,不过,辰仙因无法招架、无法坦承面对云裳的那颗率真的心,所以一直回避着云裳。这就是双方一直试探着彼此的心意,直到如今都还无法培养出更深厚感情的主要原因。阿白心知肚明。今早,云裳进房叫辰仙起床时,迟迟没有离开辰仙的卧房,个把钟头后才满脸通红地走出房门。从此,云裳的表情就一直显得很犹豫、很困惑。“尚未得逞吧。”
阿白咋了咋舌,心想,辰仙为云裳着迷却不敢拥抱云裳,哼,没用的家伙。不过,辰仙的心情阿白并不是不了解。实际上,性格像辰仙这么别扭的男人,显然比较适合年纪大一点,交往经验丰富的女人。辰仙对于云裳这种丝毫不懂得算计,个性率真的姑娘,有时候反而觉得很麻烦。平时的阿白,一定会推测着云裳的心情,委婉地帮她打打气,邀她玩游戏以纡解郁闷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阿白就是无法这么做。真是的!阿白心想,想追求就追求嘛,干嘛拖拖拉拉的,不赶快生米煮成熟饭的话,咱就……“云裳,咱……”阿白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来,云裳突然停下手上的工作,看着阿白。“怎么啦?脸色那么难看。”
“嗯……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到,不,我想,你大概没有发现到,其实呀,咱……”“我才想问阿白为何满脸通红呢,你是不是吃下什么坏东西了?”
云裳探出身去,将自己的额头靠在阿白的额头上。“看起来没有发烧呀,为什么……”“别、别靠着咱!”
阿白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阿白?”
率真无比的眼神、圆圆的大眼睛,可恶!阿白在心里咒骂着,“怎么可以用那种眼神看着男人。”
“诶?你是怎么了吗?”
云裳那清澈明亮的眼眸中,清楚地映照着阿白那张心神不宁的脸孔。辰仙的心情,不难想像。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男人反而更难下手,这是当然。“咱出门一趟。”
阿白尴尬地说着,飞也似的离开了厨房,然后,从少年变身为天马的姿态,念急忙忙地浮上天空中。可恶!咱哪可能那么快回到这里来……他们两个人到底会怎样,咱再也不管了,发誓不再去管了。那是当然。天马的姿态乍看酷似巨犬,天马和犬的最大差异在于自古以来,犬甘愿作为人们的忠仆,天马则不一样。天马不会亲近凡人。雄性天马更是生性高傲无比,即便同种也不会成群结队,甚至不肯与家人们一起生活,总是孤伶伶地住在险峻的岩山顶附近,以天然玉石为精力来源,活上数百年。和辰仙、云裳一起生活的阿白,或许是天马中的异类吧。但今天和以往大不相同,阿白只想一个人独处,不管面对什么事情都觉得心烦,都觉得荒谬。“没错,从今往后,咱一定要过得更像天马。”
像阿白的爹爹一样,找一座岩山,平平静静地一个人过生活。下定决心后,阿白的心情顿时显得特别清新舒爽。眼下为峰峰相连、层峦叠翠的山峰,蜿蜒流过群山的河流闪耀着蓝光。心情变好的最主要原因,是自己飞到比任何人都高的地方,每一次挥动翅膀时,粗壮的蹄子用力地踢向天空时,阿白就像清风似的迅速在高空中翱翔。这就是天马的喜悦,阿白怀着绝佳心情吼哦哦地大声咆哮着。突然,阿白听到像是呼应着自己的声音。“哦吼……”分不出是男是女的低哑呼应声。“什、什么人?”
阿白赶忙停下脚步,瞪大着眼睛四处张望着。“喂,喂,喂~”阿白惊讶的低头往下看,发现曾几何时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陌生的山林上方,看见山与山之间有一片面对河川倾斜着的狭隘的土地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空隙的晾晒着的布,像海浪似的随着风招展着,令人不由得想起北方那冰冷阴暗的海洋。“喂~快过来~快过来这里~”声音明显是从那一边传来,阿白皱了皱眉头,不耐烦的回了对方。“你到底有什么事呀?”
就在那一刹那间,阿白的身子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力量往下拉。“哦,哦哦哦?”
阿白挥动着翅膀,踹着脚,拼命地想保持高度,身子却不听使唤地继续往下沉。巨大的翅膀变成不自然的形状,只剩下手脚在天空中抓个不停。往下坠,往下坠,继续往下坠,天马从空中跌落下去……这么愚蠢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混乱中,阿白发现地面已经迫在眼前,他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只觉得一股剧烈疼痛和摇晃感觉传来,跌得眼冒金星,顿时失去了知觉。…“阿白最温柔了,谢谢你,谢谢你喔,阿白。”
“我最喜欢阿白了。喂,阿白,要是有一天你肚子饿了,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吃,把我吃下肚子里去也没关系。”
那是云裳非常开朗温柔的声音……阿白脸上浮出腼腆的笑容,呵呵呵地傻笑着。是吗?呵呵,妖魔之中,咱算是温柔的吧。只不过,云裳。其实呀,咱对你好,并不是要你来感谢咱,咱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咱不喜欢吃人肉,咱最爱吃的是上等宝玉,还有,你偶尔会做给咱吃,吃起来甜甜的包子……就是那种,散发着清香味的包子,有这些东西的话,咱就很满足了。还有……要是可以的话,别再说什么喜欢咱之类的话。说那些话会让咱抓狂,让咱很想毁了你。不知道为什么,咱一听到那些话,就很想掉眼泪。咱……咱呀……“汪!”
汪?阿白啪地张开眼睛,一醒来就闻到一股强烈的药草味,误以为自己是置身于辰仙的药房里。仔细一看,这才发现四周状况和辰仙药房不一样。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泥地房间里,白色的土墙处处可见斑驳的迹象,屋子非常高,屋顶却破了好几个洞,阳光斜斜地射入屋内,屋内架着粗壮的横粱,横粱上像在晾晒东西似的,密密麻麻地挂着许多状似药草的东西。屋内还设了炉灶,摆着一张旧桌子和几把椅子,泥地屋的角落里还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桶子。阿白本身就是被安排躺在铺在屋子角落的那张席子上。阿白爬起身来,只觉得四肢出现一股不对劲的感觉,就在他想了解那是什么感觉前,眼前的门扇嘭的发出巨响后被推了开来。只见一个巨大的女人身影伫立在门口。无论身形或身高都离谱得很,很容易让人误认为是男人。粗粗的脖子上顶着一颗黝黑的脸孔,脸颊骨特别突出,丝毫看不出有女人的圆润曲线。女人身上穿着上等蓝色布料的女装,倘若不是身上的那套衣服,一定会被认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男人。女人以颇具压迫感的眼神瞪着阿白,阿白回瞪着女人,摆好防卫姿势。没想到,女人脸上却突然绽露出笑容来。“小黑!”
女人以浑厚的嗓音吼着,朝着阿白跑了过来,然后,将阿白紧紧地抱住。“你终于醒过来啦!太好了!突然啪地就昏倒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死掉了呢。”
阿白拼命地挣扎着。“放,放开咱……”“仔细想想,小黑怎么可能弃我于不顾呢。可是,我还是害怕得不得了,因为你一动也不动地躺着。”
“受,受不了……”这女人打哪来的力气呢…“紧紧地勒住着脖子,勒得阿白根本无法呼吸。阿白手忙脚乱地挣扎着,简直快要没命似的放开阿白。“对,对不起,很痛吧?”
痛还不打紧,根本还差一点就窒息。一个凡人竟然能让天马产生危机感之类的情绪,可见是多么可怕的女人……阿白发现女人那细长的眼睛里还微微地渗出泪水。“对不起啦,小黑好不容易才醒过来,我一时高兴就……”阿白目不转睛地看着女人,女人从阿白醒来后就一直以别的名字叫着阿白。“喂,女人,咱的名字才不是叫做小黑呢。”
阿白凶巴巴地低声说着,女人非常吃惊地张大着细长的眼睛。“咱怎么可能取一个听起来像狗的名字呢,你到底把咱和哪个家伙给弄混了呀。”
女人眼神飘忽,伸出小指头挖着耳朵,神情茫然地喃喃自话道:“唔……一定是太累了,一定是我听错了,小黑怎么可能会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