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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妙手毒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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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下……”白牌怪人心有胆怯,强自镇定:“阁下何人,可否报出万儿来?”

暗中思忖,一时竟想不出武林中何曾有过这等人物。念及诗号,蓦地骇然:“你是……妙、手、毒、王!”

说时,右足无意间,又后移三分。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倒生一口凉气。紫环更是失声惊呼,险险昏去。裴风战紧了紧手中长剑,横剑护在云青念、紫环二女身前,种种怒火、妒火消散无踪。他可是堂堂中原正统盟主,比旁人更要知悉这妙手毒王行事乖张之风。中原东北早有草寇横行,占山为王,成立七大寨,无恶不作。朝廷几番围剿,均未能撼其根本。而眼前此人,却在一夜之间,毒杀七大寨四百余人,无论男女,无一活口,其手法恶毒,令人发指。半年前,南诏旧址,百姓身中疫毒,饶是朝中御医,亦束手无策,他却能七夜不眠,救下千余灾民性命。是正是邪,难以定论。此时现身,怎能不令裴风战心生戒备?四野无声,静谧的只有流水潺潺。倏然,乌衣飘然,广袖愤张,形似漩涡,向白牌怪人当头罩下。这方寸之间的漩涡,似是深不见底,却如飞矢流星,教人不敢逼视。白牌怪人惊愕之间,一时不知闪避,眼睁睁看着深暗黑洞迎头坠下。众人只见黑影横空而纵,乌衣再一折返,不过弹指之间,煞煞威仪,又立于血红毛发的大马身前,广袖垂地,一样的面沉如海,不兴波澜,好似未曾动作一般。“啊!”

紫环一声凄厉尖叫,打破沉静,随即昏厥过去。众人瞧向白牌怪人,不由寒从脚起,胸口恶心,几欲作呕。但见白牌怪人身形不改,依旧站立,然而肩上再无一物,颈上空余碗口大的血槽,头颅已然不见。鲜血兀自涌出,染得白牌怪人一身上下如被血雨浇灌。衣上鲜血,从衣角流下,落了一滩。他站得很稳,很沉,还是那般有着后退的动作,不曾更改。云青念哪里见过这般惨绝人寰的杀人手法,俏脸一片惨白。强自坚定的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饶是见识广博如裴风战,亦是心惊肉跳,退后一步。余下二邪更是恐惧,腿脚一软,瘫跪在地上。不敢再去看白牌怪人的尸体一眼。青牌怪人稳定心神,战战兢兢:“我葬火教……与阁下素无仇怨,阁下为何下次重手?”

“葬火教”三字一出,妙手毒王冷声狂笑,面上肌肉扭曲,一脸狰狞:“素无仇怨?哈哈,你死后问问昀思,可还记得仇怨么!”

狂笑声中,广袖抽动,霎时黑练如匹。青牌怪人一声惨呼,仰天倒地,身上缠了一条拇指粗细的黑蛇。舌头穿过青牌怪人胸口,尤自吐着红信,散发出阵阵腥气。红牌怪人就地翻滚半丈,惊道:“这是……五毒神龙!”

五毒神龙乃葬火教五大毒物之首,历代葬火教教主以炼血养毒之法,喂食自身精血,又放入万毒池,吞噬其他毒物而成,非教主不可掌握。见这不及三旬的青年却能驾驭如斯,暗中惊奇。而他直呼教主名讳,恨意满腔,怕是其中又是一段不解渊源。纵有千般疑问,先有白牌怪人断首在前,再有青牌怪人惨死在后,哪敢询问。思讨之间,青牌怪人通体已然漆黑如墨,浑身散发出薄薄毒气,近身花草相继凋落,一派肃杀气息。五毒神龙“呲呲”一叫,闪电般钻回妙手毒王广袖之中。凡长身所及,花草衰败。云青念看在眼中,寒在心上,恢复的气力仿佛又从体内抽空也似,站也站不起来。裴风战抿了抿嘴唇,暗自惊悚:“好厉害的毒物!”

妙手毒王冷眸一扫,转身看向身后三人,冷笑道:“莫非这便是中原正统的盟主、点苍剑派的掌门了么,果真应了前人的话,见面不如闻名啊。”

讥笑之时,目光顺势落向裴风战手中长剑剑柄,停留片刻,含笑不语。连番讽刺,裴风战成名以来,何曾由此遭遇,既羞且恼。也不顾相救之恩,更无惧妙手毒王一身阴狠枭狂的武功,便要上前理论。猛见剑柄处几许白色粉末,心头愈发惊诧。想来这一湾溪水早被四邪下了剧毒,虽不至丧命,却也可令人气力消散,压抑功体,以便擒捉之用。剑柄上白色粉末,恐怕多半是妙手毒王不知何时暗中施为。自己素来爱剑,时有按剑动作,如此沾染解药,伴着溪水饮下,反是解了剧毒。此等修为心机,不由不令人心存敬畏。红牌怪人也将目光落向裴风战剑柄处,顿时也明白为何裴风战身中剧毒,犹能一剑斩杀赭牌怪人。一阵胆寒,右足微微后移,做猛虎搏兔之姿,妄求一招虚掩,转身逃命。妙手毒王眼中精光一闪,不做计较。“阁下人称‘妙手毒王’,这手‘流云飞袖’的功夫,普天之下,怕是再是无人能出左右。”

云青念终归武林世家之女,其心性坚毅,的确较之常人好了许多。此刻平复心神,气力又生,缓缓站立起来。此番亭亭而立,更添巾帼气息:“葬火教五毒之术,阁下亦是精纯。听闻毒王尚有一手‘蛇影八绝’,空前绝后,小女子佩服得紧,若有机缘,倒想请教一二。适才阁下悄然之间,便为小女子解去毒患,在此一谢。”

说罢,作揖行礼。裴风战眉间微挑。他见识了妙手毒王振袖杀敌的手法,本有几分猜测。此刻云青念道出武学,心中还是一惊:“莫非便是武林传言中铁袖类的功夫?此等武功,修炼困难非常,大成者实为罕闻。此人天赋心性,果真强于他人。”

妙手毒王见云青念行礼拜谢,也不阻拦,欣然受之。一礼行罢,这方言道:“早闻云镇东掌上明珠熟读百家典籍,博学多才,天下武功纷繁,却知其十之七八。若是有心尚武,其成就堪比当今南北武林翘首人物。盛名之下无虚士,若真有机缘,亦要请教。”

他嘴角上挑,露出一副极为残忍的嗜血笑意,左掌缓缓负向身后。但见黑影一闪,红牌怪人双掌发力,袭向妙手毒王背心。一招未老,凌空折返,便要离去。他佯攻为先,正是有意趁妙手毒王出招格挡间隙逃离此处。妙手毒王心有腹案,何况杀心已生,哪能给他这般脱逃?转身,扬腿,口中大喝一声:“劈!”

一字震天裂响,万树摇曳。响声中,左腿上怪异兵刃灵蛇窜动,落入掌心。霎时兵刃暴涨,竟达一丈三寸,随手法一劈,如惊雷轰下。这一手出招简单,夹风带劲,威仪万千。兵刃在空中扭曲一条诡异弧度,如毒蛇噬人,不留丝毫转寰余地。出招,收式,不过须臾。怪异兵刃又缠在靴上。不远处,那红牌怪人已被连脑带肩被削去一半。霎时红雨飞天,红白相染,惹得一地腥红。云青念终究女子,不忍目睹,微微侧过身躯。压了几口气,这才说道:“八绝技法,果真不容喘息啊。”

她言语中多有微辞。毕竟妙手毒王显身以来,杀伐果决,手段残忍,怎是一个未经武林浪洗的女子可堪承受?妙手毒王不以为忤,一笑置之。目光看向裴风战愤懑神色,带上几分挑衅:“如何?莫非裴掌门手中的明玥剑看不过去,要一会我这奸恶之辈?”

裴风战脚步轻划,其间意思,不言而喻。云青念见二人剑拔弩张,情知妙手毒王此人性格乖僻,言出必行,连忙站在二人中间:“毒王相救自然感谢。我等尚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

说时,一指昏厥在旁的紫环。妙手毒王冷哼一声,道:“毒已解了,不过惊厥过去,稍作休息即可。”

“今日之事,裴某不敢或忘,他日定当相报。”

裴风战还剑入鞘,落下一言,抱起紫环,进入马车。他言下之意,自有他日再来领教一二。妙手毒王只做不闻,与云青念一抱拳,道了声“告辞”,牵过大马,朝来路走去。云青念看着一地尸骸,脸色又苍白少许。心头暗自念叨:“此人果真如传言一般不好相与。于他拜谢,不加阻止,想来是一谢过后,不拖不欠。真是个怪人。”

念此,轻身上车。裴风战安置好紫环后,见云青念进入车厢,一鞭策马,就此离去。春风吹落万叶折,落得一地寂寞舍。叶,腥红,水,腥红,人,也腥红。远去的身影,一人,一马,徒添几分苍凉。忽而,人止步,马留足,眼前一条削长的身形迤逦而来。妙手毒王神色柔和,不复先前狰狞嗜杀模样:“杨兄来得可不及时。”

杨普明目光流转,见妙手毒王靴上的怪异兵刃隐隐透出血迹,苦笑道:“莫昭染血,看来在下的确来得不及时,错过了一睹‘蛇影八绝’的机会。”

说罢,二人“哈哈”一笑。他口中所言“莫昭”,正是妙手毒王独门兵刃蛇缚剑。剑身生三刃,断十七节,内有米粒粗细的锁链连接,短时三尺青锋,无坚不摧,长时一丈三寸剑鞭,坚韧难破。妙手毒王所创“蛇影八绝”,正是融合剑、鞭二种武学技法,配合莫昭剑,端得凌厉诡谲。杨普明看向远方,心中幽幽一叹:“此次还是有劳毒王了。裴风战在此,在下着实不愿云姑娘难做。”

“何须客气。”

妙手毒王摇头道,忽而话锋一转,道:“这二夜来,以面具相邀,你所托之事亦有眉目。”

“嗯?”

杨普明迟疑片刻,道:“毒王的阅历真非在下所及。”

妙手毒王道:“虽不敢断言,但也有九层把握。听你所言,当是以女子为众的势力。武林中倒是有三方势力如此。其一,峨嵋山碧落青天。不过此门派极少入世,唯有门主更替前,由该届门主的关门弟子入世磨练,以便接任门主之职。除非你口中所言的古怪女子不是老妇口中的少宫主,否则,断非碧落青天中人。其二……不提也罢。近百年以来,均未曾有入世之人。”

妙手毒王顿了一顿,又道:“其三,最为可能了。太原九转生死巷。据传闻是由鬼先生所创。算起来倒是与你杨氏先人杨逸有所关联。那古怪女子也曾如此描述。”

语气中暗下三分:“此行北上,说不得途径太原。《星魔阵》若是势在必得,我亦不便阻拦,但你切切记得,那九转生死巷之人,绝非好相与的,万千小心才是。”

杨普明细细思来,觉得妙手毒王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如此谢过毒王指教了。”

妙手毒王颔首笑道:“太原离此地不远,听闻有家酒馆,其柳林凤酒美味非常。几日赶路,着实口渴,不若浮上一大白。”

杨普明闻言一笑,太原之地,九转生死巷,总需一探。当下答允。二人不及动身,妙手毒王突然指化剑锋,惊雷一弹,厉声喝道:“下来!”

不远处一节树枝应势而断,自上而下,飘然降下一粉衣少女。其姿婀娜,其态玲珑,若非一张如刀刮盐撒的丑脸,真真如仙女一般。两颗珍珠般乌亮眼睛,再添一颗坠泪痣,端得神采动人,未语意先生。落地而立,竟有气态万般,惆怅千许。妙手毒王冷声道:“跟踪至此,有何目的?”

他并不知晓此女何时藏身,言语中多有试探。右掌平推,真气汹涌,广袖自鼓。丑女见他面如煞神,一个照面,便是杀手,不惧反笑:“好个妙手毒王,果真心比蛇蝎,无怪呼便是你的兄长也放你不过……”眼前一花,话也说不下去。只见灰白的五指利如鹰爪,扑面袭来。她口中所言,字字句句,皆是触及妙手毒王昔日痛楚,妙手毒王怒火攻心,目眦欲裂,招式再添功力,端得刁钻狠辣。丑女倒退三步,也不出手格挡,口中叫喊一声:“杨大哥,‘长空剑气’!”

这一句恰好击中杨普明软肋。杨普明知其心意,却也不得不入彀其中。快上一步,挥掌斜冲,与妙手毒王硬对一掌,护下丑女。妙手毒王对杨普明自有兄弟情谊,见杨普明挥掌对来,自敛三分功力,饶是如此,杨普明尚觉手掌疼痛。妙手毒王撤下掌来,喘着粗气,骈指如剑,直指丑女怒道:“好,好!”

一连两个好字,苍白的脸上笼罩浓浓怒意,拂袖一甩,不再多话。妙手毒王已是气恼至极,胸膛起伏不定,便是适才青牌怪人口言“葬火教”,也不见他如此。杨普明连忙上前赔礼。岂料妙手毒王怒极而笑,推开杨普明,剑指丑女,恶狠狠说道:“善言又如何?且不看看你这番模样,人不人,鬼不鬼,丑人多怪,不外如是!”

说道最后,不禁嘲笑起来。他这一番话,真可谓恶毒无比,正是说中的所有女子的心事。试问,这世间又有哪个女子可堪这般恶语相加?丑女恨得银牙狠咬,哪还有从前内敛睿智模样,娇躯一阵颤抖,脸上泪痕交错,泣不成声,更显得丑脸可怖。杨普明于心不忍,便要安慰,却见乌影一闪,妙手毒王一掌直逼丑女面门。杨普明心中一凛,脱口喊道:“不可啊!”

以指为剑,点向妙手毒王背心“灵台”大穴。妙手毒王心智过人,早有所料,右掌去势不便,左掌斜挥,与杨普明拆招。他去招奇快,丑女伤心之余,乍听杨普明大喝,又是一愣,惊觉掌风扑面,竟被攻个猝不及防。一时面似刀割,失声一叫,抱面急退。而妙手毒王招式已过,也不追击,侧身闪开,右掌中已多了一张人皮面具,口中一阵冷笑。杨普明始料不及,妙手毒王竟有此一招,心头疑惑,看向丑女。丑女被杨普明瞧得芳心一跳,索性放下遮挡脸颊的手掌。此刻她的脸上哪里还有泪水,倒是多了几许自傲。脸颊上的伤疤尽数消失不见,就是眼角的一颗坠泪痣,也不见踪迹。非但不丑,反而美的令人神魂俱醉。眉如柳叶悬挂,鼻似琼玉高挺,面比桃花娇美,腮堪牡丹艳艳。绝美面容,夹杂一丝忧愁,仿佛西子抱病。见她双眸涩红,似是怒意未消,又似楚楚可怜,端得令人疼之怜之。妙手毒王也未曾料到在这张极具丑陋的面具下,竟是张忧愁仙子的绝美脸颊,怔了一怔,笑着拍了拍杨普明肩膀,道:“你可看清楚了她这番模样?”

杨普明心如明镜,这番遭遇,也算有所了然:“姑娘以假面示人,先是跟踪在下,又是安排了灵台寺一出,如此机关,不知所谓何事?”

“丑女”故作委屈,一撇小嘴,嗔道:“我和八位婆婆让灵台禅师留住你,你却不守信用,我自然只好亲自寻你了。”

杨普明哑然失笑,心念:“这女子机敏时如神曲下凡,聪慧间又有几分无理取闹。我未曾应允,何来失信之说?”

“丑女”皱了皱了琼鼻,指着杨普明,娇哼道:“你过来。”

杨普明与妙手毒王对视一眼,耸了耸肩,大步而去。不待停下脚步,“丑女”悄声问道:“你那般盯着我看,我真的好看么?”

螓首低垂,少见得露出一副小女儿姿态,丁香含苞,不可方物。杨普明看得微微有些痴醉,虽有惊艳,却不敢直言,终归落入轻薄。“丑女”不闻声响,只道是杨普明以为自己丑陋,却不忍说出。黯然欲泪,苦涩道:“从未有人说过我容貌如何,我只是想知道这番样貌究竟是丑是美。”

杨普明更是怜惜:“莫非此女身世坎坷。想来也是如此,九转生死巷多是女子,即便是少宫主,有哪里有人敢出言评论容貌?”

说道:“若是否认,倒显得在下做作了。只是姑娘如此容貌,为何要戴上那张面具?”

“丑女”破涕为笑,道:“想不到堂堂白虎堂主也有这轻佻的时候。容貌美丑不过皮之表囊,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关系。倒是这张面具,制作颇费时日,戴上以后,也省了琐事。”

女儿心态,杨普明莞尔置之。“丑女”突然面色一沉,指着妙手毒王喝道:“还给我!”

妙手毒王冷笑一声,道:“如此可怖的面具,我可不敢留着。倒是有人旷日费时制作,还当作宝物,我自然乐得相送。”

不见他动手,那张人皮面具已稳稳落在“丑女”手中。“丑女”朝杨普明欣然一笑,戴上面具,抱拳拜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后会有期。”

说罢,展开身法,凭虚御风一般,不等杨普明回应,已消失在那葱葱翠绿。流水如逝,仙乐犹在。妙手毒王行事诡异,也被那女子离别时正色模样弄得一笑,道:“此女正是九转生死巷中人。她既然明言后会有期,迟早还会找到你,自己小心为好。”

杨普明口中喃喃说道:“九转生死巷?消息如此灵通的势力,不可小觑了去。倒是那一手‘八卦流心掌’与擒拿手法,莫非与赵宗主有关联么?”

眉间微皱,暗道:“似乎曾经听人提起过九转生死巷,怎生如此熟悉?”

一时全无头绪,也不踌躇,朝妙手毒王一点头,道:“毒王,如此看来,我等势必一行太原。”

天玄教宗。静谧的大殿四周,立着九根一人环抱粗细的石柱。石柱落地扎根,尽显不世威严。柱身雕刻形态各异的奇绝神兽。细看来,均有龙态,正是龙之九子。柱上托起宽大的莲花岩石灯盏,光芒闪耀中,腾起一片青烟。盏圆柱方,合古人“天圆地方”之意,烟为上,石为下,印证先贤瞿楚贤赋中所言“轻清为天而氤氲,重浊为地而盘礴”。天地之势,动时风雨如晦,雷电共作,静时体象皎静,星开碧落。灯盏中,华光映万千,照射在殿内四周铜镜。耀光流转,竟将大殿照得金碧辉煌,熠熠生辉。殿中,一中年人独坐高位,阖眼沉思。见他一身朴素长袍,似是与大殿之华贵格格不入。长袍素雅,不着丝毫纤尘,一如他打理得极为整齐的长发,不见丝毫杂乱。腰间悬挂一块拳头大小方玉。方玉浑身不见凿痕,碧绿剔透的玉身,透出一股如鲜血般的腥红,好似将要流淌出来。中年人俊眉白肤,犹能看出年轻时那俊朗模样。双手落在座椅两侧的扶手上,右手食指,不时敲击着,发出清浅声响。忽然,一劲装武者缓步而来,在大殿正中停下脚步。背后一柄鬼头刀赫赫生威。此人竟是青龙堂堂主,苍雄飞鹰欧阳苍。欧阳苍躬身一拜,不敢起身:“宗主,红衣大炮已安置好。”

赵飒飞点了点头,口中淡淡说道:“普明现下如何?”

欧阳苍眼中精光一现,道:“杨堂主曾遇到一古怪女子。那女子似是不简单,语言间引诱杨堂主北上寻找《星魔阵》。”

“嗯?”

赵飒飞猛地张开双眼,虎目凝视欧阳苍片刻,见他不似说谎,这才收了回去。又闭上双目:“若能得此阵法,我教如虎添翼。普明如此行事,想来也是为教宗考量。倒是你说的那古怪女子,让我有了几分兴趣。”

“是。”

欧阳苍应了一声道:“这女子很是丑陋,右脸不知是被火烧还是如何,眼角处生有一颗痣。”

停顿片刻,接道:“倒是有着一柄通身灰暗的笛子,属下眼拙,不知是何物所至,不似寻常古木。另则,此女武功高强,指上功夫更是不凡,应是有着卸力功法在其中。”

眼睛微抬,见赵飒飞不动声色,依旧闭目悠闲的模样,放下心来,收回的目光,在赵飒飞腰间宝玉稍作停留,连忙垂下。“知道了。退下吧。”

赵飒飞拂手一挥,待欧阳苍离开大殿,双眼怒张,双手紧握成拳,发出“咯咯”脆响:“二十年了,若是还放我不过,你们也休想安宁。”

嘴角勾出一抹冷笑:“杨普明,你好自为之。纵然有着‘长空破元气’的功法又如何,若是胆敢生有异心,你的父亲,便是你前车之鉴。”

太原,亦名曰“晋阳”,素有“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之称。东接阳泉,西交吕梁,南连晋中,北通忻州。自古以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前有赵国定都,后有秦朝设郡,肩负东魏、北齐别都。隋朝时分,其繁荣景象,堪比长安。后出李氏父子驻兵进而谋天下。将帅之才,多出其中,是有“龙城”之传。太原多为十字路口,因赵氏皇帝以为太原之地,卧虎藏龙,为断龙气而斩龙首,是以改为丁字路。太原之盛,可见一斑。身在其中,杨普明不由念及诸葛柏所言。无论古今,太原所出人物,皆有弑君称王嫌疑,莫不是天意冥冥,暗中注定?妙手毒王不似杨普明心中多愁,寻了间最大的客栈,要了两坛陈年佳酿——柳林凤酒,开怀畅饮。杨普明自是不忍扫兴,与之对饮。酒过三巡,杨普明不胜酒力,兼之借酒浇愁,片刻已醺然醉去。不知何时,忽闻店家小二极尽热情地呼喝一声:“几位道爷,不知是打尖还是住店?”

妙手毒王神思一清。天下道派众多,自正一教分化,全真、太乙、龙虎纷出,其后又生武当、峨嵋,虽不知此行何人,但他明了,自身于中原武林名声不佳,多有恶传。而杨普明更是为北武林所敌视。不愿多生事端,背起杨普明,跃上楼层,向下俯视,却见来者有三。当先一人年约六旬,仙衣道袍,鹤发童年,唇红面润,慈眉善目,一手握起店小二的手,笑道:“小二哥,老道可是要一间多些座位的雅间。稍许若有人询问,带来便是。”

店小二受宠若惊。他何曾见过这般平易近人的老前辈?当下安排雅座。老道人身后,紧随二名年轻道者。左边一位一脸肃穆,不辞言笑,腰插一柄厚背八卦刀,劲肉横生,端得叫人不敢亲近。右边一人,淡若清风,无悲无喜,年纪虽轻,却有大家风范。背挂一柄古朴长剑。剑柄点缀一颗宝石,如暗夜明星,又生华丽。此人手中托着一柄拂尘,想来多半是老道人之物。妙手毒王眼光何等老辣,一见背剑青年所挂宝剑,便猜得七八,定是武当七星剑。七星剑为武当掌门配剑,那背剑青年神色姿态,万不及老道人那般恣意洒脱中透出的宗师气度,定是当今武当代掌门平尘。如此推算,那老道人便是曾与云镇东联手破一葬火老祖功法的清封道人。而那携刀少年则是清封道人座下二弟子刀都。妙手毒王浓眉一锁,暗道:“清封道人闭关已久,此番携代掌门、二弟子前来,绝非小事,不知有何意图。”

思忖间,一人口诵:“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随之,又有二名剑者行来。这二人白袄胜雪,额角汗意未消,隐约间,竟有梅花幽气。二人左手中各执一柄宽身长剑。当先一人剑眉星目,豁然神资,已显胸襟,淡薄神色,更添梅花风骨,步伐轻动,足见内功不凡。后一人满面胡渣,目光锐利,颇有几分高傲姿态,悬腰右手,不自觉微收,成握剑姿态。“第一个是雪山剑派掌门太子清,第二个是人称‘六瑶剑手’的华震岳。连素来不争的雪山剑派之人也赶来此地,绝非等闲之事。”

妙手毒王心生好奇,再缓吐息。雪山剑派,以剑为尊,以雪为情,以梅为骨。掌门太子清一手“凝霜寒宵剑”出神入化,虽未曾参与论剑台试剑,但据闻论剑台尚留有太子清一席之地。其口中所念“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本是出于诗圣杜工部《阁夜》,诗中所写,由壮丽峡江,而至家国战乱,悲凉有之,哀伤有之。然此一句,形容太子清剑中风韵,却是恰如其分。其师弟华震岳,因剑法绝快,剑音绝佳,一剑化而六梅落定,故为武林中人称为“六瑶剑手”。此二人均是剑中翘楚,若非大事,多居雪山,难得一见。是以妙手毒王心生好奇,也在情理之中。不及多做思绪,门外陆陆续续又走入若干武林人士。妙手毒王一一分辨,无一不是当下武林各大派掌门。崆峒言达安,青城聂临,昆仑萧京,峨嵋玄灯师太,少林渡圆方丈。五人缓步而入,依次坐下。身后各带二名弟子,加上先前武当、雪山二派之人,已将房间挤满。饶是如此,主人位置,终究无人接近。妙手毒王心中明了几分,想必那主人位置,正是裴风战这点苍剑派的掌门了。一念尚未转完,便传来店小二恭敬之声:“云大侠侠驾小店,小店蓬荜生辉。”

闻言,妙手毒王双瞳猛睁,一时酒意全消,眼见着五旬老者快步似流星,在主人位置上抱拳礼谢:“各位侠驾于此,云某晚来,心中忐忑不安。来,云某自罚一杯。”

说到手起,斟满一杯酒,仰颈饮尽杯中烈酒。一拂白须,笑道:“各位侠驾,云某招呼不周,再罚一杯!”

方添了杯酒,已被清封道人一手按下。只听清封道人打趣道:“几年不见,你这贪杯毛病可不见改过。莫叫这些晚辈笑话了去。”

此间雅舍,除却这云姓老者、清封道人、玄灯师太、渡圆方丈四人,皆是年轻一辈,清封道人口言晚辈,倒是不错。云姓老者“哈哈”一笑:“道兄好不讲交情,这般述说,已让人笑话了。也罢,不喝便不喝。”

松下酒杯,坐落主位。四周弟子见状,纷纷退出雅舍。妙手毒王面色扭曲,如见仇雠:“连云镇东也来了,好,好得很啊!”

又瞧了瞧清封道人,一股恨意涌上心头,若非杨普明酒醉不醒,怕是要冲了下去,斗上一斗。言达安尖锐着声音,瘦如山猴的脸上带有几分笑意,愈发滑稽起来:“云老爷子太客气了。不知提前今日召集我等,有何要事?”

云镇东不再玩笑,正色道:“言贤侄说得不错。老朽召集诸位,的确要事相商。此事本当由裴贤侄掌舵,但事关重大,急于星火,不可再拖,是以老朽逾越。”

言达安一听“言贤侄”三字,心生不悦,微微沉下脸来。雪山剑派掌门太子清起身抱拳,恭敬道:“事有巨细缓急,前辈务须谦让。只要为国为民,裴盟主在此,也不会阻拦。”

云镇东拂须点头,道:“其一,正是关乎武林之大事,具云府探子消息,不日前,天玄教宗白虎堂主杨普明截获朝廷欲对付倭寇所用的红衣大炮。老朽本不愿插手这武林之事,但天玄教宗如此行径,实不将国之大事放于心上,与秦桧之流有何区别?”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无不骇然变色,饶是不问俗世如清封道人这般修道之辈,也难安坐此间。玄灯师太一掌拍在桌案,酒杯震颤,险险掉落地上。她满面怒容,凛然一股不可侵之傲然,凝聚在她犹见风采英气的脸上:“魔教甚是猖獗。当年一战,莫非尚且不得记性么,如今又犯此大孽,天人公愤,其罪当诛。现在四十尊红衣大炮落入魔掌,有心为孽,已是大患。”

冷眸扫过,一时竟无人敢生异议。清封道人面有所思,张口欲言,一见玄灯师太神色,只做苦笑模样。半晌,太子清一拱手,道:“天玄教宗有今日鼎盛,多有前人栽荫。赵宗主手段非凡,一面顺应民心,广施仁德,一面大肆招拢弟子,教中人才济济。四大堂主中的白虎堂堂主杨普明更可谓奇才。非但武功卓绝,心计亦是不凡,能从紫薇七绝阵中救走赵宗主而不重创,与裴盟主对垒帷幄而不见一败,可见一斑。据闻赵宗主双亲死于倭寇手中,若说赵宗主不顾及双亲仇怨,怕是说不过去。晚辈以为,此事尚需多做考究,以免落有心人之布计。”

太子清语气一转,不顾玄灯师太眼中不悦,又道:“何况如今尚有葬火教虎视眈眈,若缠死相斗,势必为葬火教趁虚而入。”

他一番话来,倒非偏袒,反将情势徐徐道来,玄灯师太眉头微皱,也不反驳。“嘿嘿,太掌门这一口一个‘赵宗主’,可比那魔教中人尚且尊敬少许。难怪几年以来,裴掌门屡屡发难,都能让魔教全身而退。”

一旁昆仑掌门萧京冷笑道。他双眸微闭,露出讥讽之色。右手饶有趣味,把玩手中杯盏。看着杯中清酒,又是一阵叹息。此中深意,却是让人玩味。青城掌门聂临“哈哈”大笑,古铜色的脸上似笑非笑,打量着萧京:“萧掌门言重了。当年正统战天玄,太掌门一剑独挑杨普明,虽然最终落入下风,可也比某些埋于后庭,未尽全功之人,好上不少。”

聂临与太子清素来交好,于对方剑上造诣互有倾佩。深知太子清为人,与人不争,即便萧京这般讽刺,也断然不会出言反击,当下为太子清阐明立场。萧京果然一怒,手中杯盏顿时捏得粉碎:“聂临,你可要注意此刻的言词,莫要过分!”

楼层上的妙手毒王见此情景,暗自冷笑:“中原正统终归不过几个自称名门正派汇聚的组织,看来内中尚存暗潮汹涌。”

云镇东见局势倏然一僵,着实始料未及,干笑两声,打起圆场:“二位切莫伤了和气。太贤侄独战杨普明,足见心存正义,萧贤侄不输人后,切断天玄教宗奥援,亦可见功劳。此刻矛头相向,岂不合了天玄教宗的心意。既然此事暂且不能结论,不若劳烦诸位小住一日,明日裴贤侄回转太原,将至我云府,届时再一探究竟。”

“我说云老弟啊,这火急火燎可不是你的性子。既然知晓裴掌门明日即可回转,何必如此着急,将我等汇聚于此,怕是尚有后文吧。”

这桌上,能这般与云镇东说起玩笑之人,除却清封道人,不作他想。云镇东骤然起身,向众人一抱拳,面带笑容:“这倒是老朽所说的第二件是了,却是一件喜事。届时还望各位侠驾寒舍。”

听闻是喜事,众人连忙起身大笑,纵是适才唇齿相讥的聂临、萧京二人,亦不例外。清封道人不时加了句:“这老头,当真越活越不实诚了,打起了哑谜。”

引得云镇东又是一笑,却不说得分明。妙手毒王见几人后续所言,无关重要,也不愿徒做梁上君子,朝杨普明看了一眼,见他清醒许多,示意悄悄离开。杨普明本在云镇东提及自己截获红衣大炮之时,便已惊醒,而后一切,具有听闻。得知裴风战明日抵达太原,竟是当先前往云府,联系云镇东所言“喜事”,猜得七八分来。心头一阵烦躁,一侧身,连带起地板一阵“吱吱”声响。雅舍之内,无一不是武林中一流角色,如何会听不见楼上声响?“哗啦”数声,雅舍外弟子纷纷亮出兵刃,大喝一声:“谁!”

话音未落,云镇东及众掌门鱼贯而出,承一字排开,好不气派,客栈外,又有各派弟子快步急入,尖锐目光,汇聚在声音来处。妙手毒王见情势不妙,杨普明虽有清醒,但众掌门对其多有敌视,要想离退,着实困难。不再多想,将杨普明仰身按倒,身形乘势一动,直跃而下。楼下众人只觉一团黑云威压,顿时胸口沉闷,险些喘息不过来。见来人浑身漆黑,处处透露死气,唯有一张脸,灰白不见生机。众人惊骇之际,但闻那人怪笑一声,顿时毛骨悚然:“人道‘妙手毒王’。”

见他乌黑的衣服飘然而起,卷起阵阵劲风,摄人气势,霎时间弥漫开来。眼见这条黑色身影逼近,却无一人进招。直到人影已在咫尺,方将那宛如丧者的脸颊看个分明。目光与之交错,年轻一辈弟子无不心颤。妙手毒王广袖翻腾,形如午夜嗜血的蝙蝠,一招,直取云镇东面门。云镇东低喝一声,一踏步,一顿足,如高山之威,宝塔之势,凌然不惧。掌纳乾坤八极,化万象森罗,一出招,劲吞山河。“啪!”

双掌一接即分,二人各自退步。甫一交手,已知对手修为非浅。“妙手毒王?似乎我等与你并无冤仇,为何出招这般狠辣?”

云镇东沉声说道。右手缓缓背后,手掌竟隐隐生疼,暗道:“‘流云飞袖’果然名不虚传,好生厉害。”

妙手毒王冰冷而妖异的眸子透出森森寒气,向众人面上一扫,落在云镇东和清封道人身上,咬牙道:“云镇东、清封老儿,前尘旧怨,今日在此一并了解。”

挺身而立,再开掌式:“无关之人,速速离开。无辜鲜血,我并不在乎多染一身。”

他饱提内元,一声喝,字字响如铜钟大吕,在整间客栈来回响彻,惊得客栈上下百余客官蜂拥逃散。留下的正派弟子手持兵刃,成合围之势,环在妙手毒王周围。妙手毒王视如不见,满腔仇恨,只在云镇东、清封道人二者身上。云镇东、清封道人久闻妙手毒王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却是不知素未蒙面,为何有着如此深仇大恨,有意发问,不想耳边传来“嘿嘿”怪笑,言达安提刀在手,道:“我中原一脉,同气连枝,岂容你这妖人在此大放厥词。我倒想看看,你是如何双拳敌四手的。”

他一番话来,倒有一份慷慨激昂,鼠目一转,两名崆峒弟子揉身而上。乍闻惨叫声响,那两名崆峒弟子倒身地上,眉心“丝竹空穴”各插上一根乌黑钢针,二人浑身漆黑,显然已经中毒毙命。再看那妙手毒王,十指依旧藏于广袖之内,似乎未曾动过。众人心头不由一惊:“好狠的手段!”

言达安更是脸色阴沉,不想自己门下弟子连一个照面都没过,就惨死当场,恨不能将眼前黑衣妖人,生吞活剥了去。“铿锵”一声,太子清宽剑在手,振剑说道:“久闻毒王之名,盛名之下,果无虚士。雪山剑派太子清,冒昧请教毒王‘蛇影八绝’之高妙。”

直到话语说尽,这才挥剑一招“请剑式”。见他掌中宽剑一片雪白,暗透梅色,内劲倾剑身,乍然寒光起,四周温度陡然一降。“‘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破你‘凝霜寒宵剑’,何须莫昭显踪。”

狂傲姿态,自有锋芒。妙手毒王双掌缓缓伸出袖来,原本苍白的手掌,竟而化成乌黑。“以‘五毒掌’融合‘流云飞袖’,‘妙手’之名,诚非欺我。”

太子清剑身一提,起手便是上乘剑招,散出霜寒阵阵,宛如银瓶乍破,六梅齐开,连绵剑招,争先攻去。清封道人暗自点头:“太子清剑觉不俗,三年未见,更进杆头。”

但听“锵”一巨响,太子清后退一步。眼前,一身白衣如雪,一剑夕阳映红,竟是故人,不由脱口呼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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