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荷香!大事不好!”
晴天一声闷雷,震动了柳篱小院,正在院门口如盖的大柳树上嬉戏的两只鱼翠鸟倏然住了口,盯着一脚踢开院门的中年渔夫,吓得扯开翅膀,滑向春柳湖。“鳅儿他爸!出了什么事?”
“……"“哎哟!看你满脸煞白,急得要断气的样子!”
荷香解下围裙,用力一抖,三脚两步走到大柳树下,靠拢坐在石凳上的丈夫身边,用围裙轻轻揩干那张胳腮胡脸上的汗珠。然后,秀美的身子轻盈地一转,像鱼翠鸟飞进屋里,端来一搪瓷缸浓茶,送到丈夫口边。“咕咕咕……”丈夫仰起提桶般粗壮黧黑的脖子,像抽水机开足马力。“咚”的一声,搪瓷缸砸在阶矶上,火星迸射。“鳅儿他爸!到底出了什么祸事呀?把我的魂都吓掉了!”
“你给我养的好儿呀!丢尽了我的脸!”
“鳅儿怎么啦?”
“那小杂种,被派出所拘留了!”
丈夫提起石滚似的拳头,沉重地击在大腿上,粗壮结实的身胚歪了歪。“你讲天话呢!他不偷!不抢!不做贼牯子!哪个抓他哟?”
“刚才,我在喂鱼食,场里几个进城卖鱼回来的小伢儿特地去告诉我,他们看见鳅儿被城关镇派出所的一个高个子警察抓去,拘留了。唉!真是个贼种!”
“天啦!”
荷香两眼发黑,身子摇晃,双手扶住大柳树,额头狠狠地抵住树干。丈夫看见妻子面前的土地湿了鱼桶大一块,他再不讲二话,刷地站起身,扔掉烟头,像一柄飞出的鱼钗,直射院门外。荷香猛地抬起头,冲到院门口,伸出双手喊道:“鳅儿他爸!你不能不管啦!”
“我管!我——管!”
一串炸雷,轰响在春柳湖上,湖水震颤,岸柳摇晃,水鸟惊飞。小五斗渔船直飞春柳湖南岸。他把状如蘑菇的芦叶子斗笠往胸前一拉,遮住大半边脸,避开那迎面而来的丝网船、擦身而过的流钩船、并肩飞驶的拱棚船,生怕被那些船主认出自己。船拢县城码头。他翻过沅南大堤,不走繁华热闹、车水马龙的北正街,穿行于行人稀少的芦苇巷。他来到位于城南的派出所,看见大门口那块丈把长、尺多宽的门牌,白漆底、黑漆字,太阳照射油光直闪,好像朝他横眉竖眼。他用力吞下一口涎水,一步跨进大门。这是一座小巧玲珑的院落,进门一栋二层楼房,穿过去,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花圃,中间一丛枝叶繁茂,油绿水光的无花果树,四周簇拥着栀子花、月季花,红黄相间,争奇斗艳。花圃南边排列两栋平房,开着蓑衣大小的窗户,驾着铁栏杆,就像一个个网眼。他站立楼房的过道口,心儿咚咚直跳,汗水从每一个毛细孔里拼命往外钻,滴嗒滴嗒地洒落水泥地上。突然,“啪!啪!啪!”
接着是哀叫声。在他听来,好像是皮鞭击着人体发出的回响,他身上昔日留下的鞭伤仿佛在隐隐作痛。“你这个贼牯子!看你还偷不偷人家的东西!”
他的心,像被鳜鱼螫了一下,麻辣火烧。他以为是在抽打、在审问他的鳅儿。他眼前的花圃模糊了,那一朵朵红花、蓝花,变成了一只只黄蜂,嗡嗡地扑到他脸上、身上,他浑身难受。“你是干什么的?”
大声喝问钻进他的耳朵,一个威风凛凛的警察站在他面前,罩衣底下的盒子枪露出一截枪管和红缨。“我,我是来……侯小鳅……”他嘴唇发抖,语无伦次。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左手伸进渔裤袋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掏出一包精装洞庭香烟,撕开,手指触到香烟,就是拔不出来。他只好整盒递上去,说:“同志!请,请抽烟。”
警察推开他的香烟,上下打量着他那身装束,问道:“你是春柳湖渔场的?”
“是的!”
“你叫侯国江?”
“是的!平素日,渔场的人都叫我‘抓老三’。”
“你是侯小鳅的继父?”
“是的!”
“你莫以为他不是你亲生的,就放任不管。”
“我管!我管!同志!我家鳅儿呢?”
“你跟我来!”
警察侧转身,朝西走了几步,打开一扇房门,喊道:“侯小鳅!出来!”
没有回答。“侯小鳅!出来!”
“汪!汪汪!”
只有狗的叫声,不见侯小鳅的行动。警察跨进房里,侯国江也跟了进去,只见侯小鳅坐在墙角里,背靠墙壁,低头,闭眼,一丝涎水从嘴里挂到蓝布罩衣上。一条粗壮高大的黄狗,正伸出鲜红的舌头,轻轻地舔着那方圆的脸蛋。黄狗看到侯国江,立刻跑过来,亲热地摇着尾巴,围着转了一圈,嘴巴在那沾满鱼涎和鱼鳞片片的宽大渔裤上嗅了又嗅,好像诉说着什么。它看见警察走拢侯小鳅,“呼”地蹿过去,挡住侯小鳅,朝他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前爪在水泥地上爬得“嚓嚓”作响。侯国江的心跳到了喉咙口,两眼紧盯着墙角里一动不动的儿子,他的脑子几乎停止了转动,什么都不敢想。“汪!汪汪!”
黄狗重重地叫了几声。突然间,侯小鳅弹地从墙角里跳起,睁大乌黑机灵的眼睛,警惕而又惊惧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侯小鳅!你爸爸接你来了。这回从轻处理,罚款30元。往后再犯,那就不客气了!你们都听清了吧?”
“听清了!听清了!”
侯国江连连点头。侯小鳅饱含泪水,扑向爸爸怀里,喊道:“不!不!爸爸!莫让他罚款!莫让他罚款!”
侯国江一把推开儿子,抡起蒲扇般的巴掌,“啪!啪!”
小鳅那方圆型的两块小脸上,各现出五根鼓槌粗的红印。“俺侯家祖宗十三代没出过贼牯子,就是你这贼种,给老子出丑卖乖!”
侯国江嘴里喝骂着,眼睛注视着鳅儿脸上的条条红印,这是长到13岁,头一回才有的呀!侯国江心里像扎进了五根鱼刺。他虽然还在喝骂,声音却渐渐低了。鳅儿摸摸脸上,跨前一步,冲着爸爸吼道:“我是贼牯子?我是贼种?不!我不是!”
“汪!汪汪!”
黄狗立起两只后腿,像人一样站起来,张开两只前爪,护卫着小主人。侯小鳅哭喊着,掉转身,撒开腿,机灵的身子如同捕鳖人抛出的一颗小石球,一线风似地冲向门外。黄狗也呼的一声,蹿了出去。侯国江撒腿就追。警察一把抓住侯国江,说:“伙计30元罚款,你还分文未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