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小鳅跑累了，仰天倒在绿茵茵的湖滩上，双手枕着后脑壳，鱼鳞似的云片，在蓝空中排成长长的一条，像一条横卧湖里的大鲤鱼。两只雪白的鱼鹰从春柳湖上飞来，一会儿俯冲到他面前，一会儿又飞向高高的云天，时快，时慢，盘旋，飞翔。他羡慕他们自由、好玩。他决计再不回那鸟笼子似的两间一偏梢的瓦屋里去了，就在这宽阔无边的湖滩上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他立刻想到了妈妈，想到了爸爸。不！不想爸爸。他摸摸脸蛋，仿佛依然火烧火燎地疼痛。泪水，从他眼角里静静地往外流。这时，一阵风朝他扑来。他立刻翻身扑在地上，不能让“金龙”发现自己流眼泪。黄狗蹿过来，围着他打圈圈。他昂起脑壳，只见“金龙”叼着一只青蛙，凑到他面前。顿时，他火冒三丈，拍了“金龙”一掌，恶狠狠地骂道：“滚开！”

黄狗瞪大眼睛，惊讶地望着他。过了片刻，它又摇摇尾巴，凑上前，递上青蛙。小主人弹地跳起，一把捞过青蛙，使劲地扔向春柳湖。黄狗掉转身，朝湖上追去。“金龙！回来！”

黄狗听到命令，乖乖地返身回来。小鳅抱着黄狗，亲切地说：“从今往后，你我都不用抓青蛙了。我已经离开了爸爸妈妈，一个人在这湖滩上生活。你如果愿意跟我一起做伴，就点头三下，如果不愿意跟我做伴，要回家去，就摇头三下。听清了吗？”

他看见黄狗点了三下头。“金龙！你真够朋友！走吧！我们去弄点吃的东西。”

他爬上一棵柳树，折下几根指拇粗的枝条，除掉细枝树叶，放在草地上。接着，扒开油黑的泥土，翻出几条筷子粗的蚯蚓，顺手抓起两块蚌壳，大的做砧板，小的做刀，碾碎蚯蚓，摆好一旁。“金龙！去！找堆牛屎。”

黄狗高兴地蹿出几丈远，在绿油油的湖滩上织梭似地穿来穿去。小鳅走进杨柳林，扯下缠在柳树身上的一根根鸡屎藤，扭成一圈，挂在脖子上，又找来几截散落滩地上的枯芦苇。“汪汪！汪汪！”

黄狗站在几十丈以外的滩地上，向小主人发出呼唤。小鳅奔过去，捧来一团牛屎，撒进碾碎的蚯蚓，拌匀，捏成指头大一团团，将芦苇撕成片，折为半寸长一小截，用鸡屎藤拦腰系住芦苇片，插进牛屎团。每一根柳条上吊一团牛屎，插进湖边浅水里，每隔30步远插一根，像栽下的一排柳苗。小鳅回到滩地上，坐着，眼睛盯着每一棵柳条。黄狗也坐在一旁，和主人盯着同一个目标。一会儿，只见一根柳条微微摇晃起来，小鳅飞跑过去，小手顺着柳条伸进水里，提起一条尺把长的鲤鱼，它吞进牛屎团，被芦苇片片卡住了喉咙。就这样，他捉了二条尺把长的驼背鲤鱼，一条半尺长的青壳鲫鱼。他高声大嗓地说：“金龙！这下我们不会饿肚子了。没灶，在地上挖；没锅和油盐，上供销社去买。”

他从米黄色罩衣口袋里抠出三元人民币，刚提腿，又站住了。这钱，不能花。这些年，村里的人都建起了红砖青瓦房，他家由于过去底子薄，欠账多，他年纪小，不但不能像别人一样为家里抓钱，还要爸爸妈妈负担上学，如今还是住在那旧屋里。爸爸妈妈几多想修一栋红砖青瓦的二层楼房呀！此刻，他仿佛看到妈妈提着满满一桶猪潲，气喘吁吁地走向猪圈；爸爸挑了一担鱼苗，汗水涔涔地从湖滩上归来；爸爸妈妈驱着小五斗渔船，顶风斗浪，撒网捕鱼。这三元钱不能花，要送到妈妈手上。就为这三元钱，他和“金龙”大半夜没合眼。早晨，他躲在通向农贸市场的小巷里卖青蛙，被警察发现了，带进派出所，搜查了他的全身。老天爷保佑，没有发现他这三元钱。他想到这里，不禁哭了。他打算偷偷把钱送回家，同时弄点吃的东西。可是，他生怕被爸爸妈妈发现。唉唉！有钱不能花，有家不能归，肚子饿得咕咕叫，黄狗坐在他面前，睁大饥饿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捡来一堆枯苇干枝，找到两块石头，狠狠碰击，闪出米粒似的火星子，点燃了干柴，湖风挑逗着火焰，映红了大块草地。他掏出鱼儿的内脏，裹上干草，包一层泥巴，架在烈火上熏烧。他不断地加大火焰，黄狗就接连从滩地上捡来干柴。他剥掉烧焦的泥巴，散发出诱人的鱼香。他双目痴痴地望着春柳湖，水里立着一根圆圆的金柱子，闪着粼粼的波光。一忽儿，金柱子消失了，湖水暗淡，灰黑。无形的黑纱遮住春柳湖，笼罩四周的一切，只听见湖水拍岸的咝咝声响，芦苇唦唦的磨擦。他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独，恐惧。他拍了一掌黄狗的背，站起身子，说：“金龙！回家！”

黄狗像得到了盼望已久的命令，“呼”地一声，蹿出几丈远。“金龙！回来！”

小鳅依然站立原地，呼唤着黄狗，小手不停地摸擦脸蛋。唉，不能回家。黑夜沉沉，他往哪里去呢！“哞——！哞——！”

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他一跳。“哞——！哞——！”

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像牛叫，震得脚下的土地颤抖。他睁大眼睛，观察四周的动静，只看见湖边的杨柳树和一个个黑团，仿佛随时会从树上跳下一个什么怪物。“唦啦啦”一阵响。他浑身的每根毛发竖立起来。“汪汪！汪汪！”

黄狗扑过去，对着树上狂叫。“噗噗！”

两只鸟儿从树上惊飞。“哞——！哞——！”

那奇怪的叫声又响起，好像就在身边，又好像是在湖里，不，是在春柳湖南岸。黄狗“汪汪”地叫了几声，跑回他的身边，蓝幽幽的眼睛望望小主人，又巡视四周。小鳅感觉到，胆大的黄狗，此刻浑身也在颤抖。这只怕是鬼在呼喊。听爸爸妈妈说，旧社会，这里是绝代堤，春柳湖的渔民，下沅水，走洞庭，得了大肚子病。用如今的话来讲，就是血吸虫病，肚子鼓起好高，面黄肌瘦，不吃不喝，炸肚而死。他的爷爷实在受不了那份罪，就用削网针的刀子戳穿肚皮，离开了人间。到解放时，整个春柳湖只剩下12个寡妇、12个孤儿。好多人家绝了烟火。一阵湖风吹来，他浑身哆嗦，衣服紧贴背脊骨，口里又苦又涩。他扯起衣袖，在脸上擦了一把，提腿朝渔村跑去。港湾里，渔火闪闪；村子里，灯光烁烁，仿佛亲人们向他眨着欢迎的笑眼。“噗嗵！”

他牙齿啃土，摔倒在地，只觉得腿上疼痛钻心。拐了，被鬼揿住了。他想起了外公教他驱鬼的办法：用手指沾上涎水，将两道眉毛往中间推得根根竖起。这样，提高了火焰，鬼见了就害怕，就不敢拢身。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发现自己正站立在牧鸭人挖出的灶坑里。旁边是牧鸭人立过鸭棚的地方。他爬上来，踢到了一堆散乱的稻草和一块烂篾垫。这时，黑夜底下又响起了那“哞——！”

“哞——！”

的怪叫声。他的心一阵阵紧缩。此刻，一颗流星，划破沉沉夜幕，给大地投下一缕银光。他心中一亮。搂了稻草，铺进灶坑，提起篾垫，盖在灶坑顶上。他唤拢黄狗，抱起，一同钻进灶坑，弯曲着身子躺下。不让鬼看见，就会安全无事。他为了不暴露，解下自己腰间的帆布裤带，捆住黄狗的嘴巴。他竖起耳朵，谛听四野的动静。静悄悄，静悄悄……他的眼皮上下打架。不知是什么时候，他的脸紧贴着黄狗的脸，他的鼾声和黄狗的鼾声交织成一支奇特的二重奏，在春柳湖北岸萦绕。不知过了多久，黄狗醒来，拱开篾垫，跑出灶坑。小鳅翻过身来，又恢复了安静。他一觉醒来，感到满嘴满脸湿漉漉的。他伸手一摸，有水，粘糊糊的，凑近鼻子。有种说不出的气味。莫非该死的“金龙”给他撤泡尿在脸上？就在这时，他脸上喷满了水，像是有人射来的水枪，不等他明白过来，响起了那奇怪的叫声：“哞——！”

“哞——！”

他纹丝不动，目光透过朦胧的晨曦，看见一只茶壶大的青蛙，蹶起屁股，正朝他撒尿。哎呀！他抓了成千上万只青蛙，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这一定是只青蛙大王。平时，他捉去卖钱的那些青蛙，是它的蛙兵蛙将、蛙子蛙孙。今天，青蛙大王要惩罚他，向他讨回血债。“金龙！金龙！快来呀！”

他需要黄狗的帮助，便大声呼喊。“该死的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呢？把我的裤带也弄走了。”

他抓起数根稻草，搓成一根草绳，系紧裤子，一跃而起。他握紧拳头，只等青蛙大王攻击过来，就进行反扑。然而，青蛙大王只是瞪大眼睛盯着他，嘴巴鼓起好大。呵！与平时捕捉的青蛙有许多不相同的地方，背脊青绿色，现出一条条花纹，嘴巴大而扁平，四肢粗壮，两条后腿格外长。尤其是两只眼睛，射出鲜红的光焰。这时，青蛙大王两只前爪竖起，两条后腿一蹬，腾空跳跃，在丈把远以外落下地。这完全出乎小鳅的意料之外。他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这青蛙大王，不能让它跑掉。青蛙大王跳进芦苇丛中。他张开双手扑过去。突然间，从芦苇丛中伸出一双大手，捉住了青蛙大王。“啊！”

小鳅吓得一声惊叫，回头就跑。“哈哈！你跑什么呀？来，到我这里来！”

他不敢回头，只顾拼命奔跑，嘴里呼喊：“金龙！快来帮忙！快来帮忙！”

却不见黄狗的影子。“鳅儿！莫跑！给你牛蛙！”

随着陌生的喊声，青蛙大王落到了小鳅的面前，张着肚子，弹动后腿。小鳅不敢抓，双脚奔得更快。这是个疯子？还是个魔怪？青蛙都不认得，说是“油蛙”，快跑，莫让他抓住了。“乖乖！莫怕。给你一只牛蛙。来，接住！”

小鳅心慌，腿软，嘴啃泥摔倒在滩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