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离开码头。发出一声气势磅薄的鸣叫，轰隆隆朝南驶去。船头犁开绿色的湖水。推起皱褶似的波澜，船尾扬起一路亮晶晶、银闪闪的水花。天是蓝的，水是绿的，湖上的风光是美好的。可是，李沅浩的心里却装满了倒不完的苦水。他撒开两条小腿，在湖堤上拼命地奔跑着，追赶湖上的轮船。他边追，边喊：“爸爸！爸爸！你要回来呀！”

他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追呀，喊呀，幼小的身影，映进湖水；凄厉的声音，溶入蓝天。鲤鱼停止了跳跃，青蛙流出了泪水，鱼鹰伫立在滩头，喜鹊不再鸣啭。它们的心，都和这孩子一样，沉浸在悲苦之中。轮船转了一个大弯，被湖堤挡住，无影无踪了。沅浩扑倒在长满绿油油小草的堤面上，怎么也爬不起来，朝前伸出两只小手，重复地呼喊着：“爸爸！爸爸！你要回来呀！”

一只草绿色的青蛙，蹦到沅浩身边，“咕咕”地叫了两声，好像对悲痛中的孩子发出安慰。沅浩慢慢从草地上爬起来，揉了揉红肿的泪眼，呆呆地盯着远处的湖水出神。他在想念爸爸，同时，他又在恼火不近人情的妈妈。本来，他要求跟着到县医院去，守护病中的爸爸。可是，妈妈偏偏要他留下来，白天上学，好生读书；放学回家，看猪，喂鸡鸭，管理好家里的事，千万莫让柳妹、菱花两家饲养的几头猪拱进菜园，把窝笋、冬苋菜吃光。沅浩却反复哭诉：“嗯！嗯！我要送爸爸进医院，给爸爸端茶递水，看着爸爸的病好些了就回来。”

可妈妈硬是不肯，丝毫不理解儿子的心情，还说他年纪小，去了不但不能解除爸爸的痛苦，反而碍手碍脚，会影响爸爸治病。用功读书，做好家务，就是对爸爸最好的安慰。当船头离开码头时，妈妈连推带搡地把他赶下了轮船。他想着，从远处的湖面上收回目光，盯着堤脚下的湖水里孤零零地立着的一株荷叶。叶盘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淌。他觉得这流淌的水珠，是荷叶感到孤独而流下的泪水。他望着，想着，止不住的泪水像串珠般地往下流。湖风吹过，荷叶上的水珠流完了，它挺着杆儿，张开叶盘，傲然地昂起了头，像岸边的绿柳，如高山的青松，似园中的翠竹。沅浩想起，爸爸不是经常教育他吗？要学习青松的风格，翠竹的品德，绿柳的干劲，荷叶的精神。在困难面前流眼泪是毫无作用的，相反，它会使人变得脆弱，胆小，无用。如今，他只怕流了一瓜瓢眼泪，爸爸要是晓得了，肯定会批评他。爸爸是很难流眼泪的，他除了看到爸爸在毛主席、周总理逝世以后，伤心痛哭过以外，哪怕是在1976年春天，遭到矮冬瓜孙少山那伙人的拳打脚踢，肋巴骨折断，口里吐血，也没有流过半滴泪水，而且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事后，他抚摸着爸爸的伤口说：“爸爸！你要进行甲鱼人工孵化试验，他们就要打你，你就莫搞算了。省得吃这号苦。”

爸爸先是满脸通红，显得有很大火气。随即平静下来，摸着他乌黑的脑壳，轻声说：“伢儿！孙少山那伙人是败家子，只想自己升官捞权，不怕把国家搞穷。爸爸进行甲鱼人工孵化试验，是为了快速发展甲鱼养殖事业，满足出口和人民生活需要呀！个人吃点亏，受点苦，算得了什么！”

如今，人工孵化甲鱼成功了，爸爸却病危住进医院，把小甲鱼留在孵化棚里。沅浩呀！沅浩！难道爸爸走了，小甲鱼就没人管了吗？孵化出小甲鱼多不容易呀！他爱爸爸。他爱爸爸孵化出的小甲鱼。他要把爸爸没有做完的事，接着做下去。他打算饲养小甲鱼，让小甲鱼吃饱，玩好，睡足，快快地长大。水上的荷叶，轻轻地摇，轻轻地摇，好像向他点头，向他致意，向他叫好。他身上似乎装了一匹小马达，有使不完的劲。他从草地上纵身一跳，站立起来，迈开两条结实的小腿，朝太白湖甲鱼养殖场走去。突然，他站住了，爸爸进行甲鱼人工孵化试验，孙少山处处反对，事事刁难。如今，他一个小伢儿，要去饲养爸爸孵化出来的小甲鱼，孙少山更不会把他放在眼睛角儿里，说不定会把小甲鱼统统弄死，把他赶走。这，这怎么办呢？他苦恼，他烦躁，觉得胸中有个大火炉在燃烧。他冲下堤坡，来到湖边，脱光遍身的衣服，扎进湖水，顿时感到无数根细针往皮肤里刺。他这才想起，眼下还没到游泳的季节，赶快爬上岸，抹了一把身上的水珠，穿好衣服。他好像脚指拇有点痛，以为是受冻了，值不得大惊小怪。他又感到脚背上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又痒又疼。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八只脚的螃蟹，扁着身子，张大贼眼，伸出前爪，继续向他袭击。他看着螃蟹，眼里越来越冒火，不论它哪一点，都格外像孙少山的模样。他抬起脚，对准它的背脊，用尽浑身力气，踩了下去。张牙舞爪的螃蟹，顿时变成一只没有生命的躯壳摆在地上。沅浩得胜地笑了，吐了一口胸中的怒气。这还不算，他抓起螃蟹，扯掉八只脚爪，掰脱肚皮底下的一层硬壳，抛进湖水，把剩下的肉丢进口里，连嚼直嚼，眉头一皱，咽进肚子里。于是，他心里暗暗拿定了一个主意，登上湖堤，劲冲冲地朝甲鱼养殖场走去。他走到甲鱼养殖场的大门口，前后环顾一眼，没有人注意他。他知道，眼下，甲鱼养殖场的叔叔伯伯们，都到河湖港汊抓甲鱼去了，场里剩下的人不多。他为了使自己的工作严格保密，便背着人眼，悄悄钻进了甲鱼养殖池旁边那座泥墙油毛毡顶的孵化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