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才有的。她伸出手，打算抓起一只小甲鱼仔细看看。但是，她伸出的手，像触电似的，立刻收了回来。她觉得眼前摆列的，仿佛不是一只只盛满泥沙土的孵化箱，而是一座座高耸威严的批判台；在她眼前爬动的，好像不是一只只活蹦活跳的小甲鱼，而是一张张横眉竖眼的面孔。她从孵化箱里收回目光，抬起脑壳，盯着自己的男人，火气冲冲地说：“你硬是不听我的话，还在背后偷偷摸摸搞这鬼花样。你还记得吧？你那两根肋巴骨是怎么断的？直到如今，你那胸口窝窝还时常作痛啦！要是四人帮迟打倒几个月，你就上西天去了。你吃了亏，还没记性！”

李湘春说：“如今不能跟两年前相比了，时候不同了。”

杨彩云不等他往下说，张嘴放开了连珠炮：“我晓得，跟两年前比起来，老百姓的日子安定了，你也不挨批挨斗了。可是，你的职务依然没有恢复呢！戴在你脑壳顶上的那顶现行反革命分子的黑锅还是压得你出不赢气呀！孙少山呢，如今照样吃香，照样骑在你脑壳顶上屙屎屙尿，照样把你当现行反革命分子对待。你呀，出油点灯，人还在黑处站。今后不听我的劝告，我就打断你的腿，宁愿把你养在屋里，也不让你出门搞这号吃亏不讨好的路经。走！跟我回家吃早饭。”

说着，她一把抓住男人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往门外拖。李湘春的力气，哪比得上气力莽壮的妻子，像一片水上的荷叶，微风吹来，就轻轻地荡走了。他被妻子一把拖到孵化棚门口。他伸手扳住门框，连声说：“沅浩他妈妈！好不容易才把小甲鱼孵化出来，我不能丢下不管呀！”

“顾了小甲鱼，就不怕丢了你自己这条性命。”

李湘春生怕孵化棚被拖垮，赶紧招呼：“浩儿！快些来帮爸爸的忙，掰开你妈妈的手。”

杨彩云说：“浩儿，莫听他的话。妈妈最心疼你，快些帮妈妈的忙。”

沅浩站在一旁，看看妈妈，望望爸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当爸爸妈妈发生争吵的时候，做儿子的几多为难呀！他哭着脸，央求地说：“爸爸！妈妈！我求你们莫吵了！莫拉了！”

李湘春说：“是呀！彩云，莫吵了，莫拉了。我有几句话对你说。”

杨彩云说：“你什么话都不要说，我什么话也不愿听。你跟我回去，吃了早饭，安分守己去抓甲鱼。”

李湘春说：“彩云！你应该理解我的心情啦！如今，由于水面水体的减少，高效农药的广泛施用，天然环境的改变，甲鱼野外繁殖的成活率越来越低。而国家对外贸易事业的迅速发展，人民生活水平的普遍提高，医药用品的广泛需求，甲鱼的价值就显得越来越贵重。如果单靠从野外捕捉甲鱼到这里来寄养，远远不能满足需要。必须走人工孵化甲鱼的新路，把甲鱼养殖事业大大向前推进一步。我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看着国家的困难不管，不为人民作点贡献呢？”

爸爸的话，好像一股暖融融的春风，吹进了沅浩的心海，漾起层层波纹。爸爸呀！难怪你不怕批斗，不怕打骂，不怕撤职，不怕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硬要坚持人工孵化甲鱼，原来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呀！他那双本来就亮晶晶的眼睛更显得闪闪有神，鼓起胆子，走上前去，抓住妈妈的手，说：“妈妈！爸爸说得对。这小甲鱼，他不能不管呀！”

杨彩云心里一动，慢慢松开了手。突然，她只见丈夫浑身急剧地颤抖着，满脸黄豆大的汗珠直滚，双手捂着胸口，往地下倒去。不等她伸手去扶，“啪”地一声，倒在了地下。她明白，这是由于两年多以前，在一次批判会上，丈夫死也不承认自己的所谓反革命罪行，惨遭孙少山及其爪牙们的拳打脚踢，留下了致命的伤残。每遇操劳过度和过于激动的时刻，旧伤就要复发。近一向，他白天出外抓甲鱼，夜晚和休息时候没回家，饭不到点，睡不及时，肯定是守在这座孵化棚里。他这样重病伤残的人，哪有不累倒的呢？她暗暗悔恨，刚才不该拖扯他，惹得他激动。这个刚强的女人，这时眼泪双流，扑在丈夫身上，大声呼唤：“浩儿他爸，你醒醒！你醒醒！”

沅浩也捧着爸爸的脸，又哭又喊：“爸爸！爸爸！……”哭声，喊声，飞出小小孵化棚，惊动了整个甲鱼养殖场。霎时间围拢一堆人。只听有人说：“麻利些送县人民医院！开往县城的轮船就要来了。”

上船时，处于昏迷中的李湘春还在断断续续地说：“加劲长，小甲鱼！沅浩，看，小甲鱼长大了，可以出口了。”

这时，沅浩站在孵化棚当中，爸爸的话仿佛在耳边回响。他朝每只孵化箱里看了一眼，呵！小甲鱼正在里头爬得欢。还有的小甲鱼蛋里，正伸出尖尖的甲鱼嘴巴，只听“咝”地一声响，蛋壳裂成两半，小甲鱼四只爪子一蹬，落在沙土上，来到了大自然的怀抱里。沅浩看着，心里不禁十分难过，这些小甲鱼，天真活泼，却又十分糊涂，根本还不晓得它们的主人已经去住医院。它们今后的日子还不知怎么过。他情不自禁地对着小甲鱼轻声说：“小甲鱼呀！小甲鱼，你们听着，我的爸爸病了，你们要乖乖地听我指挥，大家都听到了吧？”

小甲鱼没有回答他。沅浩接着说：“你们都要好好听我的话，服从我的指挥。现在为了你们的生命安全，都跟我一起转移。”

他走到孵化棚门口，探出脑壳朝两旁看了一眼，连人影也没有。他迅速地脱下身上的蓝卡机布罩衫，铺在地上，捧出每只孵化箱里的小甲鱼，放在罩衫里，轻轻包好，提在手上，跨出孵化棚，趁四周无人，一下冲出甲鱼养殖场大门，背起脚板，像一支离弦的利箭，在机耕道上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