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想到要做的事,就立刻行动。柳妹回到家,找出爸爸那把抓黄鳝用的夹子。这种捕鳝工具,是水乡人民的发明创造。春夏相交的夜晚,黄鳝在禾苗满行的水田里,吃不到空中洒下的甘露,捕不到飞蛾虫子,就溜上田塍,吸吮挂在小草上的露珠,捕食飞蛾小虫。在这种时候,人们将灯火照在它们头上,它们误以为是天光,盯准飞蛾小虫,张口就吞。如果伸手去捉,它们很快就会嗅出人体的气味,掉头溜进稻行子里,无法追捕。于是,人们便用两指宽,半分厚,三尺长的两块蔑片,拦腰钉紧,适当留有一点活动余地,在篾片两端削砍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磨光擦利,对准黄鳝,叉开夹去,手到擒来,十拿九稳。柳妹手握黄鳝夹子,走到沅浩家的院门前,只见菱花提着装黄鳝用的篓子,也从她家走来。他俩正要跨进院子,沅浩迎面从家里出来了。除了右手拿把黄鳝夹子外,左手还提着一件特殊的工具。一根三尺长的竹棍,一端用麻线吊着一个洗净揩干、洁白明亮的盐水瓶。柳妹好奇地问:“你拿这个东西做什么啦?”
“等下你就会明白的。”
他们走出村子,来到一片棉地边。沅浩手指夜空底下飞舞闪亮,有如小星星的萤火虫说:“听着!每人捉三十只萤火虫交给我。”
菱花“哦”了一声,说:“沅浩,你真聪明。”
柳妹抓了一把后脑勺,说:“哦!我也明白了。”
他们放下手里的工具,很快在地上散开,一会儿扑向芭茅丛里,一会儿向空中跳起,一会儿轻轻地凑近棉苗。“嚓嗵!”
突然一声响,沅浩和菱花同时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一看,柳妹滑进了水田里。沅浩问:“你怎么啦?”
柳妹不等他俩伸手来拉,已经爬上地坳,说:“我追捕一只萤火虫,到了地边不晓得信,一脚踩蹋了。给你,我的任务完成了。”
菱花说:“你这是为了庆祝胜利,表演舞蹈给我们看啰!”
柳妹说:“你呀!拿人家的痛苦当欢乐。我的大腿摔出了血,痛得要命。你还取笑。”
菱花凑上前,说:“来,我给你包扎。”
柳妹跑到一边,说:“不痛!不痛!我是哄你的。搭早抓黄鳝去吧。”
他说着,领头朝田塍上走去。沅浩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翻腾开了。过去,人们都说柳妹娇生惯养,怕苦怕累,不说别的,男伢儿起个姑娘家的名字,就是没得用的象征。其实,取名字不能怪他自己。在他降生人世,洗三朝的那一天,妈妈偷偷地请八字先生给他算了个八字,八字先生说他来得很远,前世的父母还跟着他,要接他回去。妈妈央求八字先生赶走那前世的父母,保佑她的儿子。八字先生使了法术,得了谢礼,临尾叮嘱:给伢儿取个女孩儿的名字,掩那前世父母的耳朵。这样,妈妈就给他取名柳妹。一棵独苗儿,含在口里养,要吃,有吃;要穿,有穿;只恨摘不下天上的星辰,掏不来水底的龙肝。他很少做家里的事,一年四季背根钓鱼竿子,四处钓鱼。不少老辈人叹息地说:“娇养忤逆儿,棍棒出好子。柳妹这伢儿,像黄鼠狼变狗,出息不大。”
这话,柳妹不止一次的当面听到过,他没有骂人,没有顶嘴,笑一笑,走开。看看,眼前的柳妹是那种没用的人吗?沅浩后悔自己过去不该也对柳妹抱着错误看法。往后,一定要把他当最最知心的朋友对待,虚心向他学习。他们走到离村半里远的一片湖田里,环顾四周,像一湖无波无浪的水,淡黑深沉,远处的村庄,近处的禾苗,都隐藏在夜幕中。点点萤火,扑闪流动,增添了静谧的气氛,听惯了鸡鸣、狗咬、牛哞、猫叫的农家孩子,忽然置身在这黑夜的田野,就像远离人间,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不过,那凉爽的湖风,清甜的稻香,芬芳的荷花,却使他们感觉到依然生活在家乡这块坚实的土地上。捕捉露水黄鳝,必须在这静静的田野上进行。沅浩稳稳当当地手挑竹棍子,不让系在顶端的装满萤火虫的盐水瓶随便晃荡,不偏不倚地照在水稻相夹的田塍上,映亮了小草禾叶上的露珠,照见了捕食害虫的青蛙,绿幽幽的萤火,在田间闪亮。三双小脚板踏过了好几条田塍,还没有使用过一回黄鳝夹子。柳妹叹息一声,满腹牢骚地说:“世界上的黄鳝,未必全死绝了。”
沅浩说:“如今大量地在水田里使用农药、石灰,黄鳝是越来越少了。不过,你莫性急,多少总还会有的。”
对话停止了,田野又恢复了异常的静谧。绿幽幽的萤火,划破夜幕,往前游移。突然,沅浩收住脚步,挑着萤火灯不动了。柳妹敏捷地探身上前,双手扳开黄鳝夹子,对准横卧在田塍上,张大嘴巴,“嗞嗞”吸吮青草上的露珠的一条黄鳝,拦腰挟住,一把捏紧。黄鳝挤身竹齿中,昂头,甩尾,拼命挣扎。它哪里晓得,挣扎的越厉害,受到的痛苦越大。黄鳝夹子在柳妹手里捏得吱吱响。菱花递上篓子,柳妹看准颈口,伸进黄鳝夹子。善于在泥巴里钻进溜出的黄鳝,这时只能在篓子里蹦上蹦下,当了俘虏。柳妹高兴地说:“这下开了张,就会一条黄鳝接一条黄鳝上我的夹子。”
菱花说:“你这张嘴巴闭不住三分钟,有黄鳝都会被你吓走。”
柳妹做了一个鬼脸,不吭声了。天空中的银河,像一个慈善的母亲,悄悄跟在孩子们的背后,从东伴随向西,渐渐有了几分疲倦,陷入半睡状态。“卟嗵!”
突然一声响,惊破了水乡田野的酣梦。也吓跑了菱花和沅浩的浑身倦意,他俩同时伸出手,拉起跌倒在水田里的柳妹,问道:“你怎么啦?”
“我睡着了。”
“讲稀奇话呢!”
“真的,我走着走着,就像睡在床上,一翻身,呵,跌倒在水田里。”
菱花说:“你呀!懒病又发了,只想着睡觉。”
“我拿着黄鳝夹子没事做,不睡,叫我做什么呀?”
“照你这么说,黄鳝不抓了,回家去睡觉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嗯,坚决干到天亮,不打退堂鼓。”
“嘴里讲得好听,一颗心早飞回家了。”
“你要不相信,请看行动!沅浩,来,我挑灯,你挟黄鳝吧!”
沅浩明白,柳妹要求挑灯,是为了驱走自己的睡意,便爽快地同意了。果然,柳妹挑起萤火灯,精神振作,眼睛盯着脚前,一眨也不眨。走出一段,萤火灯停止前进,而且慢慢往下降,清楚地照出一条火口粗的黄鳝,正昂起脑壳,使劲吞一只绿色的蚱蜢,布满麻点点的棕黄色身子,弯弯曲曲地卧在草地上。等沅浩夹起黄鳝,柳妹得意洋洋地学了一声蛤蟆叫。沅浩朝他头顶敲了一指头,他意识到什么,赶紧闭了嘴。又挑起了萤火灯,继续往前寻觅。“喔喔喔!”
鸡叫声,打破了水乡夜空的寂静。然而,湖田里捕捉黄鳝的孩子们,却处于极度的沉默。柳妹不停地扯着呵欠;尖嘴快舌的菱花顾不上挖苦他,尽力撑起眼皮;沅浩悄悄地扭自己的耳朵,强打精神。他想邀伙伴们回家睡觉,但是,篓子里的黄鳝还不多呀!只能为小甲鱼换回十分有限的猪肝。那样,小甲鱼还是要饿肚子。不!不能回家!再苦再累也要争取多抓黄鳝。眼下,必须驱走缠住他们的睡魔,提起战斗精神。他说:“伙伴们,坐下休息一会吧。”
柳妹说:“坐下,就会睡着。”
沅浩说:“我建议,每人讲个最好听,最有味,最能振奋精神的故事。好不好?”
柳妹说:“边走边讲吧!”
菱花说:“你是想把黄鳝吓跑哟!”
沅浩说:“那就站下来讲吧。’’菱花、柳妹同时说:“要得。”
“我先讲。”
沅浩清了清嗓门,摆出一副架势,有板有眼地讲开了:“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村子里的人全都得了重病,吃了各种各样的药,还是治不好。唯独下湖打鱼去了的一个小朋友没有传染上。他回到村里,看见乡亲们这么痛苦,心里很难过。他听说,要治好这种病,只有长在洞庭湖当中的一座小洲子上的仙药才灵验。但是,要寻到这种仙药,必须驾七七四十九天渔船,闯九九八十一道激流,还要跟守护仙药的老龙王搏斗。乡亲们见他小小年纪,劝他不要动身。深夜,他悄悄驾船出发,不停桨,不住篙,日夜兼程,闯滩过隘。渴了,喝口洞庭水;饿了,采几把菱角填肚子。他终于找到了洞庭湖正中的那座小洲子,一眼望去,呵哟!水红的花儿,朝天开放,细细的花芯,金黄闪光。花儿底下,长着翠绿的叶子,像一个个圆盘,轻轻摇曳。这,就是他要寻找的仙药,名叫宝莲。当他上前采摘时,老龙王张开大口,把他活活地吞进了肚里,他不害怕,乘老龙王睡着了,悄悄从它口里逃跑出来,采了满满一船宝莲,赶回家,治好了乡亲们的病。”
两个小伙伴听了,好奇地问:“沅浩,这么好听的故事,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沅浩说:“两年多以前,我爸爸为了孵化小甲鱼,顶撞了孙少山,被打断两根肋巴骨,躺在病床上。我哭着,守护着他。爸爸就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原来如此。菱花、柳妹更加明白了故事的含义,心里像吹进了一股清甜的湖风,睡意全跑了,身上劲鼓鼓的,同时说:“沅浩,赶快去抓黄鳝吧!”
“你俩还没讲故事呢!”
“等抓了一篓子黄鳝,再讲吧!”
渐渐地,田野上的庄稼,露出了容颜,远处的树竹,房屋,现出了模糊的轮廓,靠东边的太白湖,展示出坦荡的胸怀,深黑色的湖水,变得银灰,碧蓝,布满万点金光,宛如无数颗珍珠跳跃。沅水南岸的金牛山,峰巅红霞闪闪,仿佛望着孩子们在欢笑。这时,柳妹手里的萤火灯消失了绿幽幽的亮光,但他仍舍不得抛弃它,依然朝前高挑着。他们轮换提着半篓黄鳝,脚步咚咚地迎着东方朝霞,朝座落在太白湖边的公社肉食水产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