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郑玄老师那里听讲的学生有上千人之多。一进大门,是一个天井,对面正房,两边厢房,说不上堂皇,但看起来有学院气派。郑玄老师大概五十来岁,一部花白的胡子,一身朴素的布衣。我坐下来,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学生,从他们的衣装来看,有穷的,有富的,大体上穷人扎一堆,富人扎一堆。年纪也有大有小,有垂髫稚子,也有黄发老翁。然而,在一些布衣当中,赫然坐着一个衣着华服的青年男子。他注意到我在看他,他冲我笑了笑。后来他主动走过来找我攀话:“我有注意到你,这些天我看你俩一起进出,”他望一下德然,接着说,“这位小兄弟还跟人说笑,我却没看见你跟任何人说话。”
“我一向很沉默。”
“做人不要太沉默了,”他嘻嘻笑着,“大丈夫处世,拿得起放得下,关键还要吃得开。如今世道多变,我们今天求学,不唯求知识,更要广结交。我看你有异相,想和你交个朋友。”
我上下打量着他。高高的个子,剑眉星目,嘴唇无事时紧闭,暗藏了他坚忍的性格。一派少年公子的打扮,却又让人吃惊于此人体魄的强健。“我叫公孙瓒。”
他说。此时钟声响了,大家回到座位坐好,郑玄老师顿了顿,说:“今天我想和大家说说做人和求学的关系,我们求学,学的永远不是文字的表面。《大学》开宗明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一个人如果博学做官而不明明德,他可能就会是个贪官劣绅!我们来学习知识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成为大汉朝的栋梁之材,拯大厦之将倾。社稷需要我们这些读书人去传播正能量,去救扶贫困,去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不是在这里空谈大道理!”
郑玄老师咳呛了几声,下狠劲敲了敲讲桌,继续讲道,“其次,我要大家明白,读书一定要下苦工,我想说,学海无涯苦作舟。我小时候家里穷,走到今天这个讲台上,我走了几十年,为的是什么?是黄金屋吗?是颜如玉吗?不是!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做人一定要有理想,它不是万两黄金能够买来的东西!我的理想就是,站在这里,教你们知识,更提醒你们应该做的!”
人群渐渐散去,公孙瓒走过来,说:“贤弟,你这是怎么了?”
我擦干脸上的泪水,他哈哈大笑:“贤弟是个性情中人!”
我说:“不是,有些话打动了我,我为以前自己不爱学习感到愧疚。”
“从前我家里穷,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娘和我爷爷把我带大,后来爷爷赴范县上任,我娘对我管教得松了,我有个叔父,也就是德然的父亲,他也经常对我说,做人一定要有梦想,他还说,我以后会有出息。”
公孙瓒叹息了一声,说:“你别看我出身世家,我也常对我的身世感到灰心。我娘只是个小妾,而且还不是三妻四妾的小妾,我爹的妻妾一个手指多到都数不过来!我娘原本只是个丫鬟,被我爹看上了,你知道有多荒唐吗?”
“你娘一定很漂亮。”
我说。“是,她很漂亮,不然我爹就不会娶她了,我差一点就成了私生子!即便不是私生子,我依然从小就被受欺侮,多大的一个家族啊!那些血脉正统一点的兄弟姊妹们哪个把你当人看!”
德然说:“别说了,我们去喝两杯!”
公孙瓒哈哈大笑:“好,贤弟,你也是性情中人,我就喜欢和豪杰打交道。肉食者鄙,不是没有道理,俗话说,仗义每多屠狗辈,以后兄弟一定还有仰仗二位的地方。”
“哪里哪里。”
我笑。公孙瓒是我在郑玄老师那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我们上了一个酒楼,对面有一座小山丘,半腰有个小庙,钟声在空气里起伏。“今天郑玄老师讲的真好,大丈夫不为国家出力,当赧颜也!”
“你看,公孙兄,那座庙里的和尚为什么会去做和尚呢?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找不到一方净土了么?还是说,宏图霸业在他们看来就是一场闹剧么?”
“啊,呵,”公孙兄似乎一时语塞,怔怔地望着河边的一个小舟,正在那里随水荡漾。“贤弟,你觉得《大学》里面的‘欲平天下,先治其国,欲治其国,先齐其家’有道理吗?”
“自然是有道理,这也是我今天来求学的目的,先修其身,再治其国。”
“那么,齐家呢?你漏掉了!”
“在我看来,”我顿了顿,“女人就像衣服一样。”
我看见公孙瓒脸色倏的一变,我的心里一转念,便笑着说:“但兄弟可是千金不换!”
我问:“公孙兄是否已婚配?”
“我已经结婚了,我的丈人是现今的涿郡太守。”
“啊,”德然叫起来,“那是门当户对了。”
他不停地点着头,好像在自我认同似的。“公孙兄,你认为成家和立业哪个更重要呢?”
我问。“那还用说吗,”德然插嘴道,“当然成家更重要了!不,公孙兄有了这么大一个靠山,可以比你我少奋斗十年了!”
公孙瓒勃然作色。我一看情形不对,立马呵斥道:“德然!你把公孙兄看作何等样人!”
“对、对不起!”
德然立马道歉。公孙瓒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兄弟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公孙瓒带点生气地走了。“德然,你不会说话就不要乱说,这样容易得罪人,尤其是公孙瓒这样的人。公孙兄是个正派人,家世又好,我们巴结还来不及,怎么吃罪得起呢?”
“我说玄德,你也别光说我,你自己呢,你倒是溜须拍马几句啊!你这是又要面子又要里子,你自己不会说话,我说几句你倒好,埋怨起我来了!”
“德然,给你一个县官你做不做?”
“呵呵,做县官?像爷爷一样?一分钱没捞回家,还叫人给在衙门里干掉了,这冤不冤?这世道,哪个做官的不贪?不贪的都没有好下场!”
“那你想怎样?”
“让我做个太守女婿还差不多!”
“胡闹!”
“可惜呐,咱没这命,虽说咱是中山靖王之后,可这都多少年了,三百年了都!皇帝都换了多少个了!说出去,谁信?就算有人信,谁在乎呢?你难道还能盼皇上念个宗亲之谊,给你个太守当当?”
“我刘备不需要别人可怜,当年高祖看见始皇帝出巡,不是说,我要是也有这么风光就好了!”
德然笑笑,举起酒杯:“来,干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