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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想归想,黄氏并没有表现出来,俩人东拉西扯一阵儿,话题终于转到了黄珍儿的亲事上。
黄氏对这事儿不好多做发言,是以大多时候都是在听何氏说,何氏跟黄氏要了碗热水道:“……原本我是想着两家这么定下就算了,可房家那小子,木得很,一点机灵劲儿都没有。我去河边洗衣服,他那个姐姐见到我,都不知道跟我打声招呼的,你说说,唉……” 黄氏道:“大哥觉得那孩子怎么样?我听说那孩子学的一手好木工,有这么一门手艺,将来也是不错的。”何氏摇摇头,嗤之以鼻道:“还算他爹娘有良心,知道送他学一门手艺,其实还不是不想分他地么?”
“房家孩子多,都分了地,也就不够吃饭的了。”
黄氏倒是觉着这种事很正常。
“趁着人多赶快去村后面开垦荒地啊,有把子力气还能饿死不成?”何氏说起地来也是耿耿于怀。
“那嫂子可有什么别的打算?”黄氏顺着何氏的话接着道。
“这不,我一直思谋着找个人问行问行,要是能把珍儿嫁到镇上、城里,那不更好么?”何氏一张圆脸盘笑意盈盈,看得黄氏有些哑然:
她二哥就在镇上,她夫君也是经常去的,大嫂莫不是想让自家给珍儿找个如意郎君? 何氏见黄氏没有说话,立刻就了然了,忙摆摆手手笑道:“可不是要托妹夫,她二叔二婶带信儿说了几回了,我都没应,原本没想着让珍儿离开咱们村的。”“那……”黄氏这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这不是家里来的这俩客人是永州来的么?”
何氏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说是要报答咱家,我是说不用了,可那郎君非说要重谢,我想着重谢不重谢的倒不打紧,能给珍儿想看个亲事是最好的。”
黄氏看着一脸兴奋的何氏缓慢地点了点头。 何氏虽然心里想头不小,但也不过是想罢了,一会儿话头又转到别处。 在何氏离开家后不多时,天空中又传来阵阵鸟鸣,一只大鸟在天空中翱翔着。 司炎望向天空,没多久就确定那鸟正是暗卫营所豢养,于是找了个借口离开黄家,走到一处僻静之地吹起了哨音。 大鸟得到指令,立刻一个猛子扎下来,司炎伸出手去,大鸟稳稳地停在了他的胳膊上。 只是他身上的粗布衣服日久了,布缕不甚结实,那大鸟随便在上面走了两步,手肘处就出现了两个大口子。 司炎不甚在意的抚了抚鸟头,然后从他的脚腕处摸下来一张纸条。 纸条一寸多宽,上面空无一字,司炎将那纸条揣在袖中一展臂,那大鸟就又回到了广袤无云的天空中去了。 到了太阳落山,何氏和黄家其余的人都回到了家里,虽说劳动了一天十分疲累,但在棚子里挤着吃饭的几人都是开开心心的。 飧食是粗面面条,里面飘着一些野菜和野蘑菇,桑桑照例是在屋子里面吃。 司炎午时的气还没消,也没再同她说什么别的,只把碗塞在她手里就又出去了。 桑桑并不喜欢在床上吃饭。 在她的认知里,做个病人并非是什么好事,所以司炎走后她就下了床,坐在两个石块砌成的凳子上吃起了面。 何氏做饭的手艺,别说跟什么正经厨子比,就是在凤阳村里也不是能排上号的,味道可想而知,那面硬的都能咬出白印子来。 桑桑吃了几筷子就觉得胃痛,只得把碗放在一边,忍着胃痛爬上了床。 黄家人吃饭都快得很,没一会儿就纷纷撂下了碗。刷碗的是黄珍儿,见司炎吃得斯文,也没好意思催促。 司炎吃完,走到灶边将碗递给了黄珍儿。 他一伸手,黄珍儿就看到了他手肘处的两个大窟窿,忙道:“郎君这是怎么弄得,怎么这么大两道口子?”
这衣服还是昨日黄大柱给司炎的一件外衫,不但洗的发白,两边还都是补丁,是桑桑都忍心多看的那种破旧。 “大概是被谁家的篱笆刮到了。”
司炎语气温和,压根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黄珍儿有心想强调两句“勤俭持家”的重要性,可对上司炎这样俊的一张脸,她就什么都说不出了。 司炎俊吗? 作为臣下,每天倍受压力,恐怕是很难感觉到自家王君是如何的俊。 可是对于黄珍儿,司炎干净、优雅、眉目深邃且谈吐不凡,所有这些都能汇成一句质朴的“俊”字,是以脸蛋都有些发烧。 为了不让司炎看出端倪,黄珍儿没话找话道:“也不知秦夫人可吃完了面?我去看看吧。”“不必,我去。”
司炎见她一双手上都是污渍,本能拒绝道。
黄珍儿无所察觉,点点头,继续埋头下去洗碗。 司炎走到屋子前面,脚步顿了顿,然后推开了屋门。 屋子里不比外面,光线十分昏暗,门一开,房顶上都能簌簌地落下灰来。司炎靠近床边,见粗陶大碗孤零零地立在一边,桑桑头朝里枕在另一边,谁也不挨着谁。 他再走近些,便见到了床边剩了大半碗的灰色面条。 何氏和的面够硬,故而面条过了这么长时间也并没有黏在一起,所以卖相跟先前无甚大的区别。司炎拿起筷子在面条里略翻了一下,果然看见了底下躺着的两颗荷包蛋。 “为什么不吃东西?”男子语气是冷的。
“……吃不下了。”桑桑的声音闷闷的,一半都陷在枕头里。
司炎按捺着脾气,“那,吃药。”话音落下,桑桑眼前就出现一只手,两粒丸药躺在线条平整的掌心里。 这回她没有再说什么,很快就把药吃了。 “药来了!”
忽然房门被一阵大力推开,何氏端着个碗就进了屋。
何氏兴冲冲地进来把药碗往床边一放,接着道:“这刚熬好的,还烫,郎君拿的时候千万小心。诶?这面怎么还没吃?凉了吧。”“劳烦您给再热热。”
司炎道。
“好好,你等一会儿啊!”说罢,何氏又兴冲冲地出去了。
等何氏关上门,司炎沉吟片刻,又开口道:“起来吧,喝药!”桑桑似乎是很小幅度的偏了下头,然后那种闷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喝不下了!”
司炎闭了闭眼,终是道:“随你。”
他跑了一天,身上都是干了的汗渍,很不舒服,所以也想去洗洗了。 百姓们烧柴都省的很,烧饭的余温正好热水,因此家家户户都是吃了饭就洗漱。 司炎走出房门,黄大柱正在墙根冲脚,大杨和二柏则是在用热布巾擦脸。 何氏看到司炎,以为他是看那碗面条热好没,口中便道:“稍等等啊,这才刚热上,柴火没刚才那么热了,慢!”
司炎点点头算作回答,却听院门被人从外面“咄咄”地敲响了,一边有孩童喊着“大舅、舅母,开门!”
喊的孩童是常小宝,敲门的人是阿宝,何氏打开门就看见阿宝一手牵着小宝,一手拿着个眼熟的陶罐子。 大杨促狭,三两步跳到阿宝跟前道:“你俩怎么来了?饭我们可是吃完了。”
阿宝则大声道:“谁说我是来吃饭的?我是来送饭的!”
“送什么?”
二柏也好奇地跳过来。 “难道又是鱼汤?”
何氏猜到。
“舅母你猜对了。”常小宝人小嘴快。
“呦!真的是鱼汤!”黄大柱把瓢往旁边一放,也朝门口走过来。
大杨啧啧道:“阿宝,你今天又去抓鱼了?池塘里的鱼有那么多?”“许是前两天发水,把鱼都赶到池塘了,我今天也就是说事实,没想还能捞这么多!”
常阿宝对这事儿是津津乐道。
“怪不得你今天没来家!”二柏帮着把陶罐拿到土灶上。
何氏见他接了过去,忙道:“二柏,你给倒锅里,然后拿水给刷刷。大杨,给你弟弟抓把枣。”“舅母,不用了。”
阿宝一听,连忙摇头。
“没事儿,就是些野枣子舅母给你们你就拿上。”何氏对着阿宝十分和蔼。
司炎站在棚子边等面热,并没有什么兴趣加入他们亲戚家的交谈,可阿宝还是看到了他,于是礼貌地叫了一声:“秦阿叔好!”司炎笑着应了一声。 二柏很快就把陶罐洗刷干净了,何氏让大杨把枣子放到罐子里,然后一面把罐子交给阿宝一面道:“天晚了,舅舅舅母就不留你们了啊。”
“嗯,我和小宝回去了。”
常阿宝很是懂事地往门口走。
何氏却又不放心,“让你大杨哥送你们。大杨,去!”“不用了舅母,天还没全黑呢。”
常阿宝照例推辞。
“你大杨哥闲着也是闲着,去吧,让他和你们一块儿!”何氏很坚决。
常阿宝知道拗不过自家大舅母,遂也没再推辞,拉着小宝和黄杨一前一后地出了院门。 路上,阿宝才敢开口向黄杨问他家那两个外乡人的八卦。 黄杨笑着打趣道:“你倒是关心,怎么刚才也不见你跟秦郎君多说?”阿宝道:“这不是不敢嘛,那个阿叔看着、看着不大和善呢。”
“这倒是!”
黄杨也有同感地道,“他一不说话,你就以为是自己做错事了,所以我今天和爹在田里割了一天的麦子。”
“舅母不怕他们吃白饭了么?还是那个阿叔给了舅母许多钱?”
阿宝对外乡人有着许多的好奇。
“许多钱倒是没有,”大杨澄清,“但是娘似乎是有事想让那个郎君帮忙,这样没钱也行。”“舅母有事让那个阿叔帮忙?”
常阿宝觉得这事不大靠谱,是以道,“可,要是这个阿叔和那个阿姐没有人来接怎么办?”
村里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走亲戚的外乡人说是落难了才来到这儿,结果这一住就是一辈子,直接成了凤阳村的村民。 “不会吧,那个女的可是还病着,虽然看了郎中,可还是病的很重呢,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出过门。”
大杨直觉一定会有人来接他们二人。
“哥,我们回家就吃枣好不好?”小宝忽然搭腔道。
“晚上吃甜的东西会坏牙的。”阿宝道。
大杨则道:“小宝,明天再吃吧,煮到粥里,好着呢。”三人就这样一路聊着回到了家。 何氏有算计,故而等常阿宝他们一走,她就走到灶边对司炎道:“郎君,给你家夫人盛点鱼汤吧,这是今天刚捞的,新鲜着呢!”
“……好!”
等天全黑了,面条和鱼汤也都热好了,司炎端着碗又进了屋。 点上油灯,桑桑依旧是之前那个姿势,药碗里的液体也没有见少,让人看了就忍不住皱眉。 司炎把碗放下,轻拍了桑桑两记道:“起来,就算不吃药也要吃饭。”
却听还是那个陷在枕头里的声音道:“不想吃。”
司炎自认是用足了耐心,当即就想把炕边的两个碗全摔了,可又想到出门在外,不宜多事,赌气之下手上使了大力将桑桑半个身子翻了过来。 桑桑捂着肚子,满头的冷汗,被他这么一动更是不舒服,眉头蹙地更深,而司炎这才看出她的不对来。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一边咬牙一边惶急的用袖口给她擦汗。
“……腹痛。”桑桑的声音跟小猫一样。
司炎的那颗心一下子就软得一塌糊涂,他蹲下身,摸着她汗湿的鬓发心疼道:“怎么不早说,我去找大夫。”说着就要走。
这么晚了,荒村野岭虎咆狼啸的,又去哪里找大夫?她还要指望他回家呢,是以桑桑用力拽住他的衣角道:“别去……快好了……” 司炎忽的就想起这不是她第一次说腹痛了,看起来是旧疾,是以心里更是说不上来的滋味。 小六说过她身体弱,他却并不知、也不关心是如何个弱法,如今千丝万缕,都不知道该从何处忆。 司炎知道有几个穴位可以缓解腹痛,既然桑桑不愿让他去找大夫,他便死马当作活马医,直接上了手。 一处在手肘、一处在上腹部,桑桑推了他两下不让上手,不过在听他说了原委后,就也随他去了。 对于她来说,活着最重要,什么都重要不过活着回家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桑桑的腹痛终于完全平息了下去。 司炎到灶前再次把火生了起来,一共三个碗——面碗、汤碗和药碗。 黄家一共也没几个碗,桑桑这一下子就用去三个,放碗的木架子都空了一截。 黄大柱鼾声如雷,在这寂静的夜里,倒是给黄家平添了一种安全感。 何氏睡觉轻,听到院里的响动忙爬起来出门瞧,见是司炎在生火,一边在心里埋怨费柴,一边面上笑呵呵地问:“怎么半夜起来生火了?”司炎敷衍着解释道:“她晚上东西都没吃,这会儿才饿了。”
何氏一听“她”,会意地笑着表示理解,打了个呵欠又回去睡了。 桑桑到底脾胃虚弱,司炎劝半天,她最终也只是吃了一个荷包蛋,喝了大半的鱼汤。 司炎琢磨着是药三分毒,是以药她没喝也就没喝了,他也没有硬劝。 只是等桑桑吃完喝完,他这心里更是焦灼——人没有食欲,稍微吃点还胃疼,这怎么行呢? 于是第二天,谢郎中又被逮到了黄家。 有了之前那枚小玉片,谢郎中这次看得十分用心,足足用了一柱香的时间。 他跟司炎说的也很清楚,吃东西腹痛可治,但这不是本,桑桑身体最大的事情是坏了本,五脏都有损,是以只能精心养着、维持着,但能到什么时候却是难讲。 不过在谢郎中看来,人固有一死,或早或晚,即便她不过才到碧玉年华,却也活的比许多人长了,是以想开了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谢郎中走后,司炎沉默地在桑桑床前坐了一会儿。 桑桑不知道谢郎中跟他说了什么,但她知道自己的身体,见司炎不说不动,她便本能地开口问道:“王君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司炎抬头看她一眼,依旧是沉默。 “奴可以等家人来接,只要王君顺利回宫,都不会有问题的。”
桑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可司炎却道:“你不能回家。”桑桑一听这话,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我都这样了,难道还要我去妙峰庵么? 于是她脱口而出:“我能不能不去妙峰庵?”
然而司炎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桑桑和他对视,相视的越久,一颗心也就越冷。 像从水面慢慢地沉了下去。 她忽然想到:如果来寻人的是萧郡王,那当他们被寻到时,她去妙峰庵便会再次成为一件板上钉钉的事。 王君总是要给他的好兄弟一个交代。 而她,一个将死的平民,无论如何也不足以让王君和给他守江山反目。 桑桑嘴皮子抖了抖,最终还是扯出一个笑,低头悄悄地叹了口气。 他还是那个能将车队留下任人屠戮的王君。 是那个把人命视作粪土的刽子手。 到头来,什么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