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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桑桑拒绝了彭太医的诊治。
她自己的身体她比谁都清楚,彭太医看过之后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将她的身体状况告知善总管,到时候她在这些人的眼中就是个将死之人了。 而将死之人是没有价值去维护的,到时候恐怕她做什么都难。 善总管得知桑桑不愿彭太医为她看病,在马车外面苦劝道:“才人,咱这身子不好就得治,可不能讳疾忌医啊。王君走之前可是叮嘱了一定要让彭太医给您调养身子的……” 桑桑撩开车窗上的帘子,还没等说话就先咳了出来,善总管见状连忙去解腰间的水囊递给她。桑桑自是不会和善总管共用一物,是以她用手往外推了推,深吸了一口气后才道:“奴的身体需要女医官来诊治,彭太医为男子,不大方便,还是回去再说吧。”“这……” 善总管面上迟疑,心里暗道:不过是个小小才人,要求倒是多得很。 但王君的命令他不能不顾,于是他又道:“桑才人不必如此多虑,彭太医医术精湛,便是王后身体有恙也多由彭太医来诊治……” “奴知晓善总管好意,但今时不同往日,奴是不会让男医官诊治的。”
见善总管还要说什么,她接着道:“就这样吧,等回去禀过王君,我自会听从安排。”
桑桑声音很轻,但语气中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善总管不明白这里面有什么官司,不过他一向谨慎,见对方如此坚持,便打算先飞个信鸽,等主子那边回了确定的信儿,再来解决此事。 可彭太医就是为了看诊才来的,而且他望桑桑之气色就知对方已是强弩之末,对方如今却都不肯让他看诊,分明是讳疾忌医。 医者仁心,彭太医也是如此,况路上又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他便隔三差五地在她马车旁边劝桑桑莫要讳疾忌医。 桑桑如今身体虚弱,一天只能勉强醒几个时辰,纵然是随便动一动也是浑身疼,因此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马车里。听到外面彭太医的劝导,她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出声,但老太医啰哩啰嗦的话语却又让人觉得温暖,是以在无人之处,她也会不由自主地笑一笑。 行了几日,队伍终于慢慢接近了京城。队伍停下休息的间隙,彭太医又来到桑桑马车边来劝,这回她没有躲在马车之中,反而掀开车帘慢慢地走了下来。 彭太医以为她是已经想通,拐着一条腿欣慰地走上去道:“这就对了嘛,我给你诊诊,不管好赖总能给你减轻一些病痛。”
善总管也凑过来道:“是啊,才人既然出来了,就让彭太医给你诊一诊吧。”
两人呈犄角之势把桑桑夹在中间,完全挡住了她的去路。 桑桑不得已抬起眼睛。 她那一双澄澈的秋水眸不掺杂质、不染尘埃,深切的看着一个人时,被注视着的人往往会因为无法承担其中的感情而别开眼去。 善总管也不例外。 桑桑看他视线移开,扭头轻声对彭太医道:“劳烦您了。”
她这话便是应允之意,善总管十分惊奇,心道“这个祖宗怎么就想开了?”
不过好歹是能交差了,他也挺乐,哼着小曲就指派宫女内侍们做事去了 彭太医则认为是自己这几天的劝导起了作用,一边从随身的诊包中取出需用之物一边道:“才人早就该让老臣看的,拖了这些天总是不好。”
桑桑眼见着善总管离开,待他走得更远些,她低声对彭太医道:“心疾无药可愈,您比谁都清楚,纵然是诊了又如何?”
桑桑自嘲地一笑道:“如今,我只是想走的安稳些。”
听得此话,彭太医手上动作不由一顿。
他有心想说些什么,可抬头看到桑桑那年轻又苍白的面容,话虽已到嘴边却是久久未吐出。 那时在宫中,他便已诊出她至多只有五年可活,如今不过月余,小姑娘却仅剩了这一点生机。纵然他在宫中这么些年见惯了人们如蜉蝣一般朝生暮死,然而每每至此,依然忍不住因生命的脆弱而战栗。 “你想老夫怎么做?”彭太医积年的人精,知道这小姑娘如此必然有她的目的。
桑桑眼睛轻眨两下:“我听说有一种药,病的快要死的人一旦吃了就能变得神采奕奕……您,可有此药?”彭太医看她半晌,最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这种药和毒药又有何异,他一个太医哪里会随身携带? 桑桑不由目露失望,心情更差几分,“既然如此,彭太医还是不必看了。”
说罢,她径自越过彭太医,看侍卫们搭帐篷去了。 善总管一直留意着这边,过后自然是要问彭太医诊断结果,彭太医没同他再道对方不配合,而是摇摇头道:“不大好,老夫才疏学浅,确是医无可医。”
桑桑的身体状况是定局,彭太医不得不为自己早早想好退路。 善总管一听就急了,“医无可医”这样的词他对自己说也就罢了,若是对王君这么说,怕不是他要连带吃瓜落,是以他急道:“莫不是短了缺了什么药材?说出来让侍卫们去寻就是,这儿离京城也不远了,快得很!”
“我带的药材也还够,只是、只是……”彭太医想着委婉的说辞。
“既然够您就得下药啊!”善总管没想到彭太医是如此地不上道,不由多话道,“主子让治咱就得治,可不能什么都不做,您说是么?”
彭太医一想也是这么回事——也怪他前些日子摔了腿,大概是那一下给惊着了,这样常规的操作竟是没想到。 “也罢,一会儿老夫先给才人扎两针,通通经络药嘛……”彭太医摁着拐杖思索了一下,“您现在就让人备水!”
有了彭太医这话,善总管便觉得能勉强交差了,松了一口气。 秋天风起水冷,草木凋敝,桑桑在营帐周围转了好几圈才采到了几缕半干不湿的草叶子。前来服侍的宫女都知道她身体弱,劝她在一旁坐着,并道想要什么她们都可以代劳。桑桑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草叶子,浅浅地摇摇头。 见她如此执拗,有细心的宫女从车上拿下马扎,然后扶她坐下。 其实这些宫女也很好奇桑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什么地位。 虽说此女是主、她们是仆,可是她们出来一趟对谁恭敬不恭敬的,完全是看善总管的意思。她们这些抽调出来宫女来自于各处,受宫中女官们管辖,平时也没个人庇佑,所以有那心思活络地就打起了桑桑的主意。 看起来这就是将来后宫中的“新星”,然而“新星”身体太弱,不得不让人观望一番。 毕竟对于后妃们来讲,在王宫中活的长比什么都重要。 侍卫们手脚麻利,营帐很快就扎好了,桑桑被人扶进去后,彭太医也跟着进了来。 “彭太医何事?”
桑桑支棱一会儿就觉得累,不自觉就想赶紧躺下,此时看见彭太医只想速战速决。
彭太医看了一旁的宫女一眼,开口道:“才人说的症状虽然药物难治,但臣刚才细细思量一番,倒是觉得也不是全然无法。”桑桑抿了抿唇:“您有何法子?”
彭太医不疾不徐道:“针灸之法可以一试。”
“那就劳烦了。”
彭太医自诩是个懂得变通的人,可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几日是死脑筋了,倒是这小姑娘说的法子给了他在王君面前转圜的余地。 只是…… 彭太医看着桑桑发紫的唇色,真的很担心她能否撑到入宫。 车马又行了一日,离京城最近的荥县已近在眼前,善总管不禁呼出一口气:“终于到了!”
军中事忙,卫国公早已先一步离开,队伍中能顶事的只剩了暗营统领斩云,然而对方是个闷葫芦,善总管因没个人说话憋的够呛;其次就是到了荥县,一行人总算是能住驿站了,是以如善总管这般谨慎之人也不由地流露出了欣喜之色。 荥县的县丞以及驿站的小吏已经收到了消息,早就净水撒街、黄土铺道,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打扫的一尘不染。待队伍进入驿站时,饶是一向挑剔的善总管都没抓出错来。 然而外面这么大的动静愣是没惊动桑桑,还是善总管见马车里没动静,遂让宫女将她叫起来的。 桑桑早知今日会进荥县,只是车子摇着摇着就不知不觉睡着了,宫女一叫,她立刻转醒,不禁哑着嗓子问道:“何事?”
善总管伏在车帘上道:“驿站到了,还请才人移步。”
桑桑身着松青色葡萄缠枝大袖衫款款下了马车。 她虽然身上倦怠,但彭大夫的针灸并非无用,至少让她的面色较之显前好了许多,发上一支水晶葡萄簪相映成趣,依稀是从前模样。 善总管看了很满意。 正当他摸着没有胡茬的下巴暗自得意之时,互听旁边忽有人莽撞道:“桑桑!”
这是桑程的声音! 桑桑听到,立刻循声望去,只见满身风尘的桑程正从一侧的小吏中间挤过来,眼中还闪着不可置信的光芒。 “哥哥!”
对于桑桑来说,这恍如做梦一样,而桑程则凭着一股蛮力甩脱周围阻止他的人来到桑桑面前。 “你没遇难?!我就说你不会有事的……太好了,太好了,我就说你肯定不会有事的,我就说我们一母双生,我都没事,你肯定没事……太好了,,太好了……” 桑程一直念叨着“太好了”,直念到嗓子都哑了,他的眼圈也越来越红,最后眼中蓦地掉出两团泪来: “我就说你不会有事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明天咱们就回家去……” 他抓着桑桑的肩膀脸憋的通红,脖子上的血管和青筋都能教人看得一清二楚。 “……哥哥……”桑桑忽然抱住他,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处。 哥哥,能再见到你真好啊。 善总管不认得桑程,但一见俩人这样就知道关系不一般,于是他索性好人做到底,拦住了旁边想把两人分开的侍卫,自己则溜溜达达的走到了两人跟前。 桑桑到底知道在外面当着这么多人有些不妥,拍了拍桑程的后背后便直起了身子,擦着眼泪对善总管道:“这是我哥哥,我们是龙凤胎,好久没见了。”
她这句话也算面面俱到,善总管笑了笑,然后道:“已经见到才人就莫要哭了,屋子里的一应物什都收拾好了,才人先进屋吧。”
这便是要分开两人的意思。 桑桑心里简直痛的缩成一团,但面上还要装出一副云开雾散的模样对桑程道:“哥哥现在外面歇一歇,我去去就来。”
说罢,她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了几个半黄不绿的东西塞到了桑程手中,然后转身往驿馆中走去。 善总管一双老眼紧紧地盯着二人的动作,桑程接过那些东西后,他便伸着脖子去看那些到底是什么物什。 桑程摊开手心,三只草编蚂蚱躺在上面,头是绿的、翅膀是黄的,当真是惟妙惟肖。看着桑桑离去的背影,桑程不由又落下了两行热泪。 秋风飒飒,满世界一片的黄。 后来善总管同桑程说了什么桑桑自是不知,但她再出来以后,却是不见了桑程的人影。 桑桑直接开口道:“善总管,我哥哥呢?”
善总管笑眯眯道:“据说是好不容易见着了才人,所以赶紧回家报信儿去了。外面风大,才人还是回屋里歇着吧。”
桑桑也对他和善地笑一笑,然后状似闲聊一般问道:“善总管在京城可还有亲人?”
善总管愣了一下,但马上他就滴水不漏地道:“进了王宫,咱都是主子爷的人,什么亲人不亲人的,不论这个!”
桑桑凝视他片刻,最终乖巧的点点头。 彭太医一直关注着这边的情形,听到他二人的对话忍不住叹出口气。 荥县到京城,倘若是骑快马,只需要一天时间,要是马车,则需要两天半。 他们车队一行进城的时候,桑家人全挤在城门口,可却没有如桑程那样好运地见到桑桑。 桑老爷都不由问桑程:“你是赈灾济贫驿馆见到桑桑了?不是做梦?”
他话音刚落就被桑夫人拍了一记道:“程儿怎么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你休要胡说!”
“可这怎么也不见人啊?”
桑老爷急的直往前蹭。
“莫不是太累,睡着了?”桑杜氏猜道。
桑老夫人听了更急:“我的儿……” 只是桑桑最终也没有露面。 她实在太累了。 人活一世,原来那么简单,也那么难。 马车一路驶向王宫,几乎没有停留。而斩云算的时间正好——到了王宫,恰好能赶上飧食,他实在是想念暗营的例饭。 善总管是看到了城门口的桑家人的,见桑桑没有贸然从马车中冒出头来只觉得十分欣慰——好歹是在他这些天的教导下懂了些规矩。故而到了王城门口他也愿意给对方些面子,亲自做好扶人的架势并在车边道:“桑才人,到王城门口了,您移步吧。”然而车内安静的像是没人一般,没有丝毫回应。 善总管直起身来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没人注意这边才弯下腰又念了一遍:“才人,到王城门口了,您移步吧。”
可惜他又并非是什么大罗金仙,就这么念两句,如何能有用呢? 善总管“唰”地挑开车帘,看到里面情形脸色立时就变了。 多年后,司炎越过自己的五个儿子直接册封司羡为太子后,不少年轻的朝臣都认为他是疯了。 爱屋及乌至如此地步,实不该是一个审慎的君王之所为。 可只有司炎知道,自己早就疯了。 当他毫无顾忌地将灵泽丹拿出来的那一刻就疯了。 什么权衡利弊,什么审时度势,什么抓大放小,什么懂得取舍,通通都不见了。 他要她活。 就如同那日他在十里沟决定折返一样,没什么不能放弃的,除了要她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