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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羡出生的时候,锦妃已经快三十了。
他的到来完全是个意外—— 这些年风调雨顺,后宫无波无澜,可王后的身体还是一日日地衰败下去。最后的最后,她将锦妃唤来,掏心窝子地讲了一番话: “……本宫留了些东西给你,都是你这个年纪能穿能戴的,别装那样老成素净了,没意思!”桑桑听了,唇瓣先是绷了绷,然后噙着泪“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娘娘又骂奴!“ 王后的嘴角也不由地弯起一点弧度:“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明明本宫也没对你做什么,可瞧你,总是小心翼翼的,当真不是个宠妃模样。”
桑桑给王后掖了掖被角,道:“娘娘又在说笑话了,奴算得上是什么宠妃?”
“怎么不是宠妃?你封妃的时候就是了。否则这么多年,怎么这后宫里就多了你这么一个妃子呢?”
王后往靠枕上躺了躺。
桑桑只得慢慢斟酌着道:“娘娘又不是不知,奴只是阴差阳错进得宫,又阴差阳错的封了妃位,如何堪配一个‘宠’字?”王后不由和她玩笑道:“你这话可曾被王君听到过?”
桑桑嘴角向下撇了撇:“自是没有。”
王后瞅着她摇头:“快三十了,还是孩子心性。”
桑桑对她粲然一笑:“只娘娘这么看我。”
她上身穿着鹅黄色山水纹对襟大袖衫,发上簪着两支桂花串珠金步摇,颈间戴银鎏金琥珀项圈,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再无一物,可谓“素淡却不乏清丽,简单而不失庄重”,笑起来一如十年前明丽动人。 王后忽然又道:“本宫倒真是多虑了,司炎他能护你一时,自也能护你一世,你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太过避让后宫中的其他人。”
桑桑这回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凑趣了。 这些年,王后对她像是对自己的孩子一般,可她没有一日是觉得王后这般是出于真心。 或者也不能说不是真心,王后对待她也许根本就是养宠物的方式,只要她乖顺,不触及王后的利益,她就可以一直这样受王后的保护。 所以有些话她能接,有些话她不能接也不敢接。 却听王后道:“瞧瞧,又是这个样子。”
说罢,她忽地自嘲一笑:“司炎他真是,明明爱你爱到骨头里,却是不肯说一句。”
然而桑桑的表情却很平静,像在听别人的事情一般。 王君他,爱我么? 如果以你对“爱”的浅薄理解,那王君对我算是爱的吧。 可于我桑承雅来说,那不过是喜欢罢了——一种同对器物一样的喜欢。 “你不信是不是?”
王后不愧为王后。
桑桑只是笑笑,静静地听她接着道,“本宫也是这两年才知道,司炎他当年为了治你,用了一件了不得的东西,所以啊,你当得起。”“那件东西本宫虽然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听说是神宫出来的,用一件少一件……” “娘娘,这不过是传闻罢了。”
桑桑适时的打断了她的话。
“罢,也许这个是传闻,可有件事,并不是传闻。”她看着桑桑的眼睛道,“你一定以为司炎他不让你有子是对你不满罢,他呀,只是怕你因为产子再出了岔子,要知道那种了不得的东西向来是有一无二的……”
王后以为她听过此事后会表露出什么,这也是她说出来的原因,没想到锦妃却端起一旁的水碗来,然后舀起一勺送到了她唇边。 “娘娘是从何处听来的此事?奴只是因为体弱而无子,并非如娘娘所说这般。”她表情中全是“无稽之谈”,似乎真的一点都不相信。 王后不由叹口气,像母亲那样摸摸她的额角。 在这段对话过去后不久,王后就与世长辞了。 时值初春,春寒料峭,纵然桑桑这些年已然恢复康健,坐在窗边也觉得遍体生寒。 宫人们抬过来了王后留给她的东西,桑桑看着那精致的如同妆奁一般的几口小箱子,久久没有动作。 王后说那么一大串,不过就是想试探她和王君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想知道她这些年是对她的恭敬是真心还是假意。 要桑桑自己来讲,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她是主动避孕的。 王君有五个儿子、五个女儿,怎么看也是足够了,根本不需要她来添砖加瓦。 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好好活着,让父母兄弟都安心。 唯一遗憾的是这事不是没有代价,而代价就是她得一直待在宫里好好地做这个锦妃。 这是她十三年前承诺了王君的。 是以她这些年来不争不抢、安安份份,侍奉王后如同侍奉亲娘,也不过是为了守那时的承诺。 至于当年她是如何从命悬一线到活泼康健的…… “娘娘,这些箱子您不看看打开看看嘛?”
桑桑忽听身侧有人叫她,于是立刻回了神,见是柳叶,她便道:“都打开吧,我看看。”
王后的东西哪里有不好的,柳叶一箱箱地打开,见里面琳琅满目的也不由叹道:“王君和王后娘娘都念着娘娘的好呢,都是正经能用上的东西。”
按说王后殡天后,生前所享所得之物若是没有陪葬都应该收归王君的私库。因此,这几个箱子里的东西若是没有王君应允,也根本到不了他们这长宁宫,这才有了谢王后的时候柳叶却把王君放在前面。 桑桑一一看过去,见里面都是王后年轻时用的东西,果然如她临去时说的那般鲜妍粉嫩,默默在心里谢了一回。 她与王后本来就没有什么恩怨,如今伊人已逝,便是有什么也该释怀了。 傍晚,王君身边的何侍人召锦妃到灵境台伴驾。 桑桑让羽衣随便给自己挽个桃心髻就要走,羽衣却说什么都要再插两枝掩鬓。 桑桑道:“我就是去陪着吃个饭,消消食,一会儿就回来了。”
羽衣道:“虽说王后娘娘新丧,娘娘们得素淡,可咱也不能还不如在家的时候。奴放两支掩鬓,王君看到了也不至于再说奴了。”
桑桑在自己的长宁宫,发上经常是一支素簪,被司炎撞见几回后羽衣就挨了说,是以现在羽衣也不敢和小姐一起偷懒了。 装扮完毕,时辰也差不多了,桑桑带着朱弦和柳叶灵境台,到的时候只有何侍人以及几个宫人在此。 何侍人一见她便目露欣喜,连连道:“娘娘您可算来了,君上刚刚被厉将军请去勤政殿了,您先在此稍坐。”
桑桑笑应着坐了。 以前和王君一起吃晚膳,不是在勤政殿的偏殿就是在明心殿,极少在这正对着南湖的灵境台,桑桑不由环顾四周。见一旁还点着炭盆,她有些奇怪地问道:“怎么今日还点着炭盆?王君可是身体有恙?”
何侍人一边给她倒一杯玫瑰饮一边回道:“今日蓝太医刚给诊过脉象,一切康健,王君是怕春寒把您冻着,这才命我们点了这炭盆子。”
桑桑对他笑一笑。 何侍人看着她习以为常的样子,放下酒壶擦擦汗,心想:王君吩咐我们做了这么多,锦妃娘娘不会都没看出来吧? 何侍人是善总管的徒弟,但近身伺候司炎不过是这五六年的事情,他“志向高远”,一心想接善总管的班,因此做的多,想的也多。 就比如今日司炎一提出把晚膳安排在灵境台,他就琢磨开了:王后最近刚没,莫不是要把锦妃娘娘提上来? 不过这念头一起就被他自己强压了下去——锦妃娘娘身世不显又没有子女,提上来做王后必然没有做妃子舒心,王君越宠爱她越不会这样做。 何侍人这心思好不容易按下去,一会儿却又见王君发疯一样安排这安排那,不是屋里太冷就是座椅太硬、不是光线太暗就是宫人太多,于是心思又忽忽悠悠地转了起来。 司炎并没有让桑桑等太久,不过他到了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灵境台是先帝命人造的,原本是个摆放珍贵植物的暖房,因植物错落环境优美而取了“灵境”二字。司炎不若先帝奢侈,所以这灵境台里的珍贵植物寥寥,不过其中摆设精巧别致,完全废弃了实在可惜,遂弄成了个用膳的地方。 为了养护植物,灵境台大部分的墙壁和屋顶都用白琉璃所造。不仅白天可以让植物吸取日光,到了夜晚挂上宫灯,灯光被四处的琉璃墙壁一照,不管是室内还是室外,都会呈现出一种流光溢彩的美感来。 司炎落座后,桑桑忍不住玩笑:“王君今日可是心情不佳?”
司炎含笑看她道:“怎么如此问?”
桑桑:“若不是这样,怎么突然唤奴到如此瑰丽的屋室用膳?”
这里虽然漂亮,但司炎一年也不过用个两三次。 司炎挥退众人,待室内只剩了他们两个后才道:“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桑桑只是用漂亮的眸子看着他,并不多说话。烛光照在她的掩鬓上凝聚成琥珀色的一簇,合着她眸中的不解,让司炎不自觉地抚上她的鬓发: “你这么康健,真好。”
司炎上一次说这句话似乎还是在十年前,便是桑桑也觉察到了他内心的不安,遂问道:“怎么了?”
司炎抽回手,给她夹了一筷子红莓虾球,然后道:“你可知道这灵境台的来历?”
桑桑点点头:“听说过,是先帝按照其梦境命人造的。”
司炎示意她尝一尝那虾球,继续道:“梦境恐怕是假,耽于享乐却是真的。”
先帝在司炎这里评价不佳她是早知道的,但她却不能真的顺着他也去说先帝的不是,于是她道:“也许正是因着了君上这般文武双全的儿子,先帝才没了后顾之忧。”
“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司炎摇摇头,“我从前怨恨他如此奢靡,故而总也不愿意来这灵境台,不过如今我才有体悟……” 他摇摇手边的酒盅,继而又叹出一口气道:“他恐怕是悟到了人死万事休,只想着享乐,却把烂摊子都扔给我们这些子侄了罢。”
听到这儿,桑桑也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 那鱼肉嫩而无刺,所以筷子夹上来就只剩了一点,于是桑桑又拿勺子给他舀。 她一边舀一边道:“那王君今日在这儿用膳是原谅先帝了吗?”
“谈不上原谅,只是想通了而已。”
他的神情中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
桑桑知道这是王后离世给他带来的思考和冲击,而她今日的作用,就是在这、和这顿晚膳一起来安慰他,是以她想了想道:"君上吃一点吧,不枉膳房准备了这许多菜肴,虽说斯人已逝,但活着的人也要善待自己。" 她自觉这活说的还算妥贴,可司炎却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感受到了隔阂。 他们不该是像现在这样,她也不该只是说这些场面话。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无法再进一步了呢? 他忽然问道:"桑桑,你对现在还、满意么?" 桑桑不明白他这样问的意思,但还是道:"满意啊,奴每日吃得好睡得好,怎么会不满意?”说着她也给自己舀了一勺鱼肉。 司炎神色转冷:“为什么不说实话呢?你照顾了王后一月有余,如何能吃好又睡好?”
桑桑看他两眼,忽然就笑了。 她看起来没有一丝慌乱,甚至又舀了一勺鱼肉,然后看着那莹白的美味道:“奴没有说假话。比如这鱼肉,小时候因怕与药性相冲奴就很少能吃到,可现在想吃就能吃到,若说不满意,才是违心之语吧。而且,虽然这一个月以来奴大多在王后宫中,可是福宁宫宫人众多,奴不过是从旁协助,实算不得累……” 司炎不得不承认她说起这些识大体的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很容易让人忘记她曾经那副倔强的样子。 似乎是怕司炎还不信,她接着道:“曾经,奴最想要的就是康健的活着,托君上的福,奴竟然真的做到了,所以又怎么可能不满意呢?”
“你没有别的心愿吗?”司炎很清楚自己当年是将她强行留在了宫里,甚至根本没问过她。 当年情况特殊,初时,他以为共患难一番桑桑也是爱上了他的,可这些年日子慢慢过下来,他却不得不开始质疑这件事。 而桑桑听后,只是又舀了一勺醋果酪,这东西冰冰凉凉酸酸甜甜,正是她爱的那一口。 “桑桑…… " 她终于开口,“心愿吗?没有。”
因为没有就不会失望和难过。 这是她的生存法则。 司炎不再问了。 俩人就着温馨的灯光用了晚膳,又在湖边走了走,最后司炎跟着桑桑一起回到了长宁宫。 原本桑桑是没想让君上和她一起回去一一毕竟王后新丧,于理不合,可她转念一想,万一君上只是去喝茶的,倒是她自作多情,便没说那么多。 进了屋,王后的几个箱子还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朱弦见状先一步喊道:"羽衣,怎么不收东西?" 羽衣听见连忙跑进来道:"娘娘恕罪,这些东西贵重,奴不知该如何放置,故先置于此处。" “先搬去书房吧。”
于是羽衣和朱弦等人开始七手八脚的收拾起来。 这些箱子上的把手因着年长,人一提起来总伴随着异响,朱弦怕伤了里面的东西,只得再次打开来查看。 她这一打开就让司炎看到一些熟悉之物,他不由踱步上前查看。 桑桑见他看得仔细,也不知何意,遂道:“承蒙王后娘娘怜惜、王君厚爱,竟赐予承雅这许多珍品……” 司炎忽地抬起头。 他目光冷酷,倒把桑桑吓了一跳,想说的话也没说完,只能疑惑地看着他。 司炎“哼”地冷笑一声,语气里充满了嘲讽:“她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此乃神仙打架,她这个凡人自然得退让,于是她道:“里面可是有王君不喜之物?我让她们快快搬走就是。”
司炎大手一伸,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套头面来,“这个需随葬,孤让人拿回去。何广,进来!”
何侍人就在门边,听见司炎的声音立刻跑了进来。 桑桑见状只得到:“不如让他们把箱子打开,君上都看一看。”
出乎她的意料,司炎竟然道:“好。”
一番挑拣之后,王后给的东西竟然只剩了一半。 桑桑知道司炎不会害她,更不可能在这上面小气,那问题就只能出在王后身上了。 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司炎同她一起坐下后才道:“你现在定是很疑惑吧,楼白漪送你的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不妥。”
桑桑自然是原因听他解惑,遂点点头。 “她……” 欲说还休,不外如是。 桑桑适时解围道:“若是不方便,王君便不必同奴说了。”
司炎定定地看了她许久。 他的眼睛形状狭长,配上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骨,不笑的时候很冷漠,但当他一瞬不瞬地看着什么的时候,就会给人一种深情的错觉。 最终他开口道:“她是嫉妒。”
“她赐你年轻时的布料、年轻时的头面、从前用的物件,不过是让宫里宫外的看到你的时候想到她。她想要你做她的影子,她的延续。”
他目光灼人,桑桑下意识避开道:“如若这就是王后的希望,奴也没有什么不可。”
“何必妄自菲薄?”
司炎抓住她的手,“她这么做,是因为她知道你在孤这里和旁人不一样。”
“不一样?有多不一样?”
桑桑试图用嬉皮笑脸来躲过他这毫无预兆的“深情”。
“你那么聪明,不会想不到吧?”司炎口气转冷,“她认为我会封你为后,所以用了这许多心机,想让别人都知道册封你是因为你最像她。”
封后? 这话听得桑桑也不敢乱吱声,只能用笑一笑遮掩过去。 司炎见她如此谨言慎行,心里不禁一痛: 他宠她,无非是想让她在宫里过得肆意,可她实在是太懂事,懂事的让楼白漪都起了心思,临死都要算计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