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戊日,富顺县的百姓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秋社日”,他们在官府的带领下,聚集在土地庙前,进行秋祭。自汉代起,民间便有“春祈秋报”的风俗,即“春祭所以祈五谷之生,秋祭所以报五谷之熟”。百姓在“春祭”时祈求一年风调雨顺、平安少灾、五谷丰登,等到秋收时节,便来还愿,倘若丰收年就表达感谢,歉收则表达陈情。今年虽然遭遇了夏季洪涝,但好在来势汹汹去也疾,对庄稼的影响不大,仍是个丰收年。为表感谢,延续了宋时食糕、饮酒,以及妇女归宁之俗。又增斋田头,即农家祀田神,各具粉团、鸡黍、瓜蔬之属,于田间十字路口再拜而祝。除此外,富顺县还有花灯祭的习俗,各家花灯铺把最拿手的花灯拿出来,或挂或摆设在土地庙内外,将其装点一新,宛如过年。“花灯明”亦不例外,每年都会带着自己的门面花灯前来,为秋祭添彩。往年的花灯皆由明轩在准备,为了彰显五谷丰登,他会特意制作一款粮食蔬果花灯,以竹编为骨架做成篮子的形状,再把粮食蔬果捆扎在内外,用灯油做灯源,乍一看,只是一个普通的菜篮,但等到火光点燃时,那些经过特殊处理的蔬果便会呈现出不同的光彩,光源也会照亮那些色调淳朴的粮食,让它们看起来流光溢彩,像金子,又像宝石。而这样一款寓意深远,又独特美观的花灯,年年都能在花灯祭上抢尽风头,事后,百姓还会蜂拥前往店铺,购买这款花灯,让“花灯明”赚得盆满钵满。但今年却有些不同,只因明轩不幸病逝,眼下是明雪在当家作主,众人不免担心,今年的“花灯明”能否依旧独领风骚。“女儿家,能成什么气候?明老板做的那款灯看起来就是把粮食蔬果往里一堆,再点燃,实则不然,这里面的复杂技术,连他的大徒弟都没学会,更何况他那个半路出家的女儿。”
一名花灯铺的老板说道。“看来,‘花灯明’的风头已过了。”
另一名花灯铺的老板点头附和。世人皆知,明雪并非自小学灯,毕竟是女儿,迟早要嫁人。但他们却不知,明雪远比明画喜欢做灯,会走路时,便经常让明老太带她去铺子里看工匠做灯。明老太早已看出,明雪是做灯的料,只叹她是女儿家,不过见她喜欢,就没阻止她偷学,这才让“花灯明”后继有人。只是外人并不清楚这一点,甚至不知,曾在富顺县风靡一时的那几款花灯全出自明雪之手,更不知,她已经收了四名徒弟。明雪性格内敛,不喜张扬,也不受外界干扰,只沉浸在自己的花灯世界里,尤其在刘文君离开后,变得愈发沉寂了,面对旁人的质疑,她视若无睹,只在县丞前几日来向她询问,今年“花灯明”是否参加花灯祭时,她坚定表态,一定会参加。“不过,花灯的款式会大改。”
“大改?”
县丞原想问改成啥样,但见明雪一副淡漠疏离的表情,只好悻悻离去。而这件事,很快在各家花灯铺传开,才有了此刻的众说纷纭。“她说大改,怕是只会改得面目全非。”
“说不定只是在敷衍,不然为何到现在还不出现?”
几乎所有花灯铺的老板都把自己的门面灯挂了出来,唯独不见明雪和“花灯明”的工匠出现,这不免让人猜测,“花灯明”会不会临阵脱逃,只因铺子上下无一人做得出那款“丰收灯”。“不会的!明老板一定会带着她自己做的花灯来参加花灯祭。”
就在众人等不耐烦,准备燃灯之际,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呀!这不是刘大人吗?”
“刘大人回来了!”
只见,刘文君牵着女儿的手,缓缓走来,父女二人皆风尘仆仆,马车一抵达富顺,便直奔土地庙,不想错过今年的秋社日花灯祭,更不想错过明雪独当一面。秋社日花灯祭堪比元宵花灯会,是展现各家花灯铺手艺的好时机,也是明雪继承“花灯明”以来,第一次把自己的本事展现人前。所以,刘文君一定要来。而刘梢梢,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最喜欢的阿雪姐姐遭人轻视,见好几个花灯铺的老板不想再等明雪,她小手往腰上一叉,挺着小肚腩走到人前,老气横秋地叱道:“慌什么慌?天都没黑,点灯给谁看?”
那几个老板面面相觑。“可时辰要到了啊!”
“是呀是呀!总不能为了等一个‘花灯明’,就误了好时辰吧?”
“哼!”
刘梢梢对他们的话嗤之以鼻,“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就是想把‘花灯明’排挤出花灯祭,这样便没人能压你们一头了,反正你们几家的花灯都差不太多,平平无奇,少了最出彩的‘花灯明’,就不会把你们的花灯衬得黯淡无光。”
“诶…这小丫头怎么话呢?”
被戳到痛处,那几人变貌失色,吹胡子瞪眼。刘文君赶紧把刘梢梢拉到身后,又抱拳致歉:“对不住了,诸位!梢梢年纪小,大家对她的话不要介怀。”
“不如,我去瞧瞧看,‘花灯明’为何迟迟不来。”
他随即提议。既然刘文君都站出来了,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继续等待。刘梢梢本来想跟着去的,但又怕那几个别有用心之人趁机燃灯,便决定留下来看着他们。“不许捣乱!”
刘文君对其叮嘱一句后,就直奔“花灯明”。眼看着燃灯的良辰将至,他不禁忐忑起来,倒不是担心明雪做不出灯不敢出现,而是怕……“阿雪!”
就在他满心担忧着是不是明雪的身体抱恙,才会迟迟不出现时,那抹让他思念许久的倩影踏着落日余晖徐徐而来。他旋即发现,明雪瘦了,也苍白了不少,被霞光一照,更显娇弱,可她的神色又那么飞扬,比万丈光芒更耀眼。咦?越过明雪,他惊讶看到一个巨型酒瓶正被牛车运来,后面还跟着一辆同样捆绑着好几个巨型酒盏的牛车,明雪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张望提醒,让大家注意安全。“师父,我们去得这么晚,会不会已经燃灯了?”
一名少年攒眉蹙额。师父?听到这个称呼,刘文君笑了。阿雪都收徒弟了。另一名少年接话:“放心吧,师父算好了时辰的,我们不会早到,但也不会晚到。”
“确实不会晚,不过,还是得再快些,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
刘文君笑着喊道,并向他们迎去,帮着打头阵的并驾牛车往前赶。“刘…大人?”
明雪愣住了。刘文君转头看着她,莞尔说:“我和梢梢回来了,不想错过今年的秋社日花灯祭。”
也不想错过你的表现!他在心里悄然补充了一句。“真的…回来了?”
明雪有些不敢置信。虽说只分别了不到一个月,但对她而言,仿佛一两年。“这还有假?”
刘文君笑笑,牵好牛车的缰绳,后退一步,与她并行,“这些个庞然大物是你新做的花灯?”
“嗯!”
明雪重重点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目视着前方,用仅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和梢梢离开那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刘文君微微蹙眉。那晚,其实他听到了明雪的声音,知道她是来送酒的,可他却没有过去与她道别,狠心装作没听见。“梦见了什么?”
他轻声问。再次回忆起那个梦,明雪扬起了唇角,“我梦见我去到了仙界,没见到神仙,却看到了好几盏巨型花灯,有用瓷器做的、有用锦缎做的,还有许多我没见过也不认识的物什做的,花灯里面不是燃烧的蜡烛或灯油,而是像夜明珠一样的东西,又亮又闪,颜色也是五彩缤纷,让花灯看起来绚烂多姿,最主要的是,它们都是巨型花灯,远比我做的这盏酒杯花灯大多了,不晓得是怎么办到的,也许只有神仙才做得出来。”
“是个好梦。”
刘文君解颐。随后,他仔细观察着牛车上驮的这盏花灯,很快发现,竟是由许多瓷碗、瓷碟捆扎而成的,约一丈高与宽,算是他目前见过的最大型花灯,不由惊叹:“比这盏还庞大,太难想象,光是你这盏,往土地庙前一摆,定能惊艳四座,说不定连土地神也会被震撼。”
明雪笑而不语,能得刘文君夸赞,心中的喜悦溢于言表。尤其是,他还回来了!“怎么做出来的?只是用绳线捆绑,就不担心会垮塌吗?”
刘文君越看越觉得这盏瓷器灯巧夺天工,全然没留意到明雪的含情脉脉。“不告诉你!除非,你拜我为师。”
明雪狎笑。“哈哈哈…我这双笨手,哪里做得来花灯哟!”
刘文君大笑道。明雪轻抚了一下耳边的碎发,云娇雨怯地说:“你要想学,我可以手把手教你。”
闻言,刘文君笑容一敛,揉着鼻子转移了话题。“为何不做‘丰收灯’?”
明雪正色道:“推陈出新,才能让一门手艺更好的传承。”
此时的明雪,已无半点闺阁少女的青涩,仿佛间,一夜成熟,宛如一颗饱满的果实。秋社日,丰收的不只是庄稼,还有眼前这位女花灯匠。这样明雪,让刘文君难以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