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请仆固使者自重。”

崔寔自袖中掏出丝帕，递给云缃绮，“擦擦下巴。”

云缃绮险些没忍住笑，腹诽道：这人晦气又油腻，确实得好好擦擦。她道一声“谢过崔少卿”，旋即便当着仆固语的面，使劲擦着啥东西也没沾上的下巴，都快擦秃噜皮了……崔寔伸手指向西边：“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还是某，陪仆固使者去换衣服吧，请。”

仆固语气得跳脚，瞧着他俩说不出话来。直到走到西边角屋，他才缓过劲，转身骂道：“今天是倒了什么霉了，方才那两个小娘们才来找我的错处。你这整日只会叮叮当的中原小鸽子，也给我下马威。”

崔寔拱手，言语里有些刻薄：“仆固使者乃草原上的雄鹰，自是威风无比。不过，落了水的鹰，和鸡也无异。这角屋里备着干净衣裳，还请您尽快拾掇好自己，免得这副衰相，冲撞了圣人。”

“你…你,崔寔…”仆固语感觉快要炸了。“何事？难不成仆固使者，想要某亲自替您更衣？”

崔寔手搭在门框上，便要去替他宽衣解带。仆固语大喊一声，“不必了”，立时就把门拉上了。一旁看热闹的云缃绮乐得哈哈大笑，直到……崔寔厉色走来，一把将她拉到东边楼梯口，“还笑？倘若我晚来半分，你就要被这臭狗屎秃毛鸡欺辱了。”

呀，他又骂人了。云缃绮低下头，嘟嘟囔囔道：“那只是权宜之计，谅他也不敢在这绿萼阁行不轨之事，若是圣人来了……”崔寔摇头，“圣人并不从此处登楼，紫云楼东南西北各四个阙亭，圣人从北边登临，由专人护送至绿萼阁，仆固语若真在西边角屋，做出出格之事，没人能救得了你。况且，他也不是没做过…”云缃绮愕然，“此话怎讲？”

崔寔叹口气，回忆道：“三年前他奉命上京，便在半道上掳走个良家女子，带回了鸿胪客馆，若不是被薛寺卿发现，那女子，早已殒命。”

云缃绮犯起结巴：“这，这事也没听姚司膳同我说啊？”

崔寔解释道：“鸿胪客馆会为大国来使特设别院，本来消息就不易流出，这事又关系到两国的脸面，上面便全力压下来了。”

云缃绮了然，难怪崔寔平日那般克制有礼，今天竟也难以自控了。她拽拽他的袖子，小声道：“我这不是没事吗？只是你，为何独自一人前来，薛寺卿呢？那减免外邦赏赐的事不说了？还是鸿胪客馆太忙了，就算是做预制菜，也得请他亲自下厨？”

听她说起这话，崔寔目光略有似无的闪躲，“阿绮，薛寺卿确是被事情绊住了手脚，你且安心备宴，大宴结束我再说与你听。”

云缃绮点头，“好吧。还搞得神秘兮兮。”

她又问，“那我那任务还做不？还用进去装女使不？”

崔寔摇头，“既已得罪了仆固语，你还是尽早回厨房去吧。”

见云缃绮应下，他才继续问道：“方才，你可有什么发现？”

“仆固语，是个拜高踩低的大色魔，那两位公主虽热心肠但是脾气不小，新罗三国来使，最喜欢静悄悄看热闹。”

她边在自己的小日志本上写画着，边总结道，“吐蕃来的那对母子，一来就在打听尹风的下落，似乎还很着急见他……”崔寔望着她用炭笔写的狗爬似的字，火气下去一半，轻笑道：“阿绮，你这草书，实难辨认……”云缃绮：？她调笑道：“既看不懂，反正这几日我们都要在菡萏园住下，你来我房里，我读给你听。”

崔寔的脸，一下又变得似火烧了，他抿住嘴，打岔道：“你方才提供的这些，尤其是吐蕃王后母子的事，我一会便着人去打听，这里交给我，快下楼去吧。”

云缃绮恋恋不舍地望向门口排演的歌姬、舞姬姐姐们，“好吧…你一会记得要同我讲这舞好不好看呢。我与紫鸢说好了，明日去鸿胪客馆做流水宴的时候，给她讲讲这舞乐盛会呢。”

崔寔定定望向她，脸上又变得看不出神情，只低低道：“好…我说与你听。”

云缃绮这才快活地蹦蹦跳跳下楼去了……东边阙亭一层的厢房里，晕船的霜儿业已转醒。云缃绮与她换了衣裳，又细心叮嘱她离那仆固语远点，这才转而走向一旁的厨房。“四娘，绿萼阁还没开始奏乐，你怎的就下来了？”

裴尚食放下手中的剖了一半的鸡，净了手，走到她跟前。云缃绮看一眼厨房里忙活的刘掌固和杂役，把裴尚食拉到一边，小声道：“可别提了，碰到个登徒子，一会摸我手，一会摸我下巴的，被我们阿寔瞧见了，给他教训一通，也不让我去看歌舞了。”

裴尚食对着她四下打量一番，不禁道：“你这脸，确实让人移不开眼。若一会儿在画舫上煎炸食物的时候，碰见了圣人，又该如何应对呢？”

云缃绮笑着从袖里掏出个药瓶子，然后从案板上捡起根辣椒，“还是老办法，吃下这辣椒，毁容。不过，这药柳先生特意帮我调整过。吃辣椒后服下，过几个时辰便能自动消肿，再不必像往常一样，得休息好些时日，如此一来，也不耽搁明天流水宴。”

裴尚食道：“柳先生果真圣手，不过，你这病，便无法子根治么？”

云缃绮无奈地摇头，“柳先生说，他看遍古籍名方，也寻不得法子。我这病，又是突然才有的。大概是，得等某种机缘到来吧。”

裴尚食了然，“也许，这便是老天爷保护你不受欺辱的法子？若我也有这毛病就好了。”

她轻抚了抚脸上的疤。云缃绮忙岔开话题道：“呸呸呸，咱俩都没毛病，都要身体健健康康才好。我估摸着圣人快要到了，你们这菜备得如何了？”

说起菜，裴尚食心里那点小忧伤瞬时压了下去，将她往灶台前拉去。裴尚食讲解道：“按着你所制菜谱，每国使臣桌前要奉上七道菜，圣人桌前便是七七四十九道菜。这凉菜和蒸煮的已准备得差不多了，只剩爆炒类型的了。”

刘掌固亦抽空抬头，“那些炸物，业已腌制裹粉完成，放到画舫餐车上去了。”

之前便听宫里人提过，圣人在用膳一事上十分克制。即使是这样外邦来朝的盛会，每桌前所奉的菜品，也不允许超过八道，除去在画舫上炸制的那一道食物，最终只剩七道。而圣人自个，会将这些菜肴一一尝过，以示与外邦臣子同乐之意，因而他桌前便是四十九道菜。这四十九道菜品，怎么说都不是个小工程。云缃绮往后头大灶上去巡视一圈，挨个向帮厨和杂役道了谢，这才又走到裴尚食和刘掌固跟前，“二位辛苦了，剩下的爆炒菜，皆由我来完成吧，你们且去休息休息。”

裴尚食二人颔首应下，摘下围裙厨帽，坐到一旁喝起茶、聊起天来。不一会儿，楼上礼乐声大作。那是绿萼阁的歌舞表演开场了。“雪霁千岩，春回万壑，和气如许……儿童竹马，欢迎夹道，争为使君歌舞。”

上头歌姬唱的，乃是圣京有名的词手晁端礼所作之《永遇乐》,这曲音，悠扬温婉、百转柔肠，听得人心肝都跟着颤……云缃绮一边搓磨着手上佛珠，一边祈祷道：“永遇乐，但愿今宵所有人，永远快乐！(仆固语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