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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话 《小尼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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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丝长来青丝无,黛色轻掩眉下躇,豆蔻女儿闺中坐,试问小尼缘何哭?”

隔着一盆白如脂玉的蟹爪菊,如意近乎调戏的对我念了几句诗,我从走神里回过神来,不由得脸一红,低下头剪了一朵枯掉的菊花放在竹篮里,佯装不懂的说道:“贫尼自幼跟着师傅只识得佛经上的话,你说的,我听不大懂。”

“哦?是嘛?”

如意故作认真的拖长了声音,从花盆的另一侧走到我身边,脸上挂着一丝戏谑的微笑:“那我唱几句老少皆知的曲子给你听吧。”

“你唱。”

我放下剪刀,好整以暇的等着如意唱曲儿。

如意做出一副娇羞小女儿的表情,捻起兰花指拂过鬓边额角停在脸颊处,眉眼斜飞的冲我抛了个媚眼,迈着小碎步绕圈捏着嗓子唱道:“一更里小尼姑独坐禅堂,手拿着小木鱼两眼就泪汪汪,女孩儿出了家甚是那受苦,正青春不能配那少年夫郎。”

我大窘,赶忙上前抓住如意上下翻飞的兰花指,求饶道:“好了好了,怕了你了,这么大庭广众的,要是让人听到了,我以后还怎么做尼姑啊!”

如意满眼尽是得意之色,她重新拿起剪刀继续修剪枯萎掉的菊花瓣,头也不抬的说道:“芸娘的花园子大得很,来买花的人还不知道都在哪个角落里挑花呢,没那么容易碰到外人的。”

我心里又气又恼又羞,方才走神只是想到来时在路上看到一对对佳人才子成双结对,有点心生暗慕罢了,如意竟如此直白的说我思春,真是气煞人了,我好歹也在尼姑庵里剃发修行了十余年,木鱼都敲烂了仨了,正儿八经的正宗小尼姑,法号静衣,原名鱼悠然。

只是,鱼悠然这个名字我很久没用过了。

这个名字,不提也罢,自打六岁被我父母卖了做小尼姑,我就没打算再用过它。

我和如意认识才只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上个月庵里的尘清师傅患了急病,我出门找大夫,正巧在半路碰到走街串巷的如意,尘清师傅病的急,我也不及细问,就把如意请到了庵里,没想到如意医术倒也不错,开了几服药就治好了尘清师傅的病。

那几天里为了尘清师傅的病一来二去的,我和如意渐渐的就熟络了,后来居然也成了朋友,白日里闲暇无事的时候也会一起聊天散步,今天如意说要帮“馥雅坊”的芸娘修剪花枝,我也没什么事,索性就跟着她一起来了。

“静衣,你为什么总在菊花圃里打转,你很喜欢菊花吗?洛阳城的人不都是喜欢牡丹的吗?”

如意往别的花圃走了几步,笑道,“这里不能再剪了,再剪下去芸娘看到了一定会说我们是来帮倒忙的。”

“我不是洛阳人,小时候家里穷,被父母卖给了师傅,就跟着师傅来了洛阳,”我提起竹篮快步跟上如意,又说道,“说起牡丹,我倒想起来一件事来,刚来洛阳的时候我不认识什么牡丹菊花的,只听说牡丹富丽堂皇,我在花市上一眼就看中了那些开的最繁盛的菊花,一厢情愿以为它就是牡丹,再看到牡丹的时候,我还以为那是菊花呢,一直过了好多年我才知道自己居然认错了。”

走了几条花圃道,如意依旧照常修剪着花枝,我却是渐渐的不安了起来,这边的客人比较多,走几步就能碰到一个挑花的客人,他们看到我,无一例外的都会目瞪口呆盯我半晌才肯离去,这也难怪,姑娘小姐来看花不稀奇,一个身着青灰尼姑衣的小尼姑在这花圃里出现的确是稀奇了些。

如意也注意到了那些人好奇打量我的目光,拉起我的手说道:“走,静衣,我们找人少的地方。”

话刚落音,几个满头插着鲜花、痞里痞气的小子就不怀好意的迎面走了过来,我心知不妙,这些人平日就喜欢取笑尼姑,我和庵里的姐妹们几乎都被他们截住在大庭广众下取笑过,现在被他们看到我出现在花圃里,不嘲笑了我肯定不会轻易走掉的。

我心里正盘算着该怎么办,耳边就传来了他们放诞无理的声音:“哎呦,新鲜了,这小尼姑都出来摘花来了,来,让大爷们摸摸你那小光头是不是刚剃干净的。”

有两三个人怪笑着朝我的头摸了过来,我恼怒极了,也顾不得守什么嗔戒,张口就要骂他们,不料如意先一步上前挡在了我面前,冷冰冰的斥道:“滚开!”

几个痞小子哪里肯听,他们见如意出头,口中的话说的越发不堪入耳:“呀!还有小美人护着小尼姑呢,小尼姑有什么好玩的,小美人不如跟我们去玩玩,大爷们保证让你爽得很!”

眼看着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伸手要来摸如意的脸颊,我再也忍不住了,气愤地上前甩了他一个耳光,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说什么呢!今天我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们,平日里就总是欺负我们庵里的人!”

那人挨了我一耳光,恼羞成怒的要举拳打我,我正想着今天豁出去了和他打一架,没想到那人拳头还没到我眼前,就痛苦地捂着脸蹲了下去。

我看到他脸上被我甩过一个耳光的红印处正像发酵了似的迅速胀红了起来,一眨眼的功夫就肿成了馒头大的“五指山”,那人强忍着疼痛抬起头指着我颤抖的说道:“她会妖术!抓……住……抓……”

我愣愣的看着他脸上的肿痕将他的嘴挤的都快没地方了,一只眼睛也完全睁不开了,他的那几个同伴都和我一样惊得呆住了,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个先反应过来的惊恐的看了我几眼,掉头就跑了。

有人带头,剩下的几个人拖着被我打伤的那人也飞快的跑了,临走前还不忘记威胁说以后找我算账。

我站在原地一头雾水,就以我的力气,再怎么用力也不至于能把人打成这样,如意拍拍我的肩膀道:“不错不错,又准又狠。”

“不是我干的!”

我脱口而出的辩解道,“我哪有那么大力气?”

“我可是眼睁睁的看着你一巴掌打下去的,这你可抵不了赖,”如意做了个打耳光的手势,见我急的又要辩解,宽慰我道,“好了好了,或许是芸娘花圃的花神在替我们出气,改天我们来祭拜下她们,现在,我们还是继续修剪花枝吧。”

我和如意一直忙到太阳快要落山,临走前,如意托我给镇上的梁家小姐送一服药,并且叮嘱我一定要今晚送到,我从馥雅坊回尼姑庵正好要经过梁家大宅,就一口答应了。

初始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走到半路,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如意的药是已经抓好了放在花馆的,听她的叮嘱明明是很着急的,那她为什么不在早上或者白天的时候就给梁家小姐送过去呢?却偏偏的要剪了一天的花枝,等到我回去的时候才顺路捎去。

难道是如意懒得自己去走一趟了吗?我心里暗暗嘀咕着,似乎这样解释比较合理些。可再想想,又觉得还是不太可能,和如意认识一个多月,凭我的感觉,她可不是个这么懒散的人。

秋天的黄昏短暂像是油灯将枯时的最后一点火星儿,扑棱扑棱的就黯淡了,我一路紧走,到了梁家大宅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清凉的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在我的脚前脚后哗哗作响,风渐大了,隐约的透出一丝临冬的萧冷来。

梁家大宅的门紧紧闭着,门外台阶下的石狮子旁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衣着寒酸朴素,他的半个身子隐藏在阴影里,我看不太清他的长相,只能从他不安的动作中看出他似乎在为了什么事而挣扎矛盾。

我一边回头好奇的看着他,一边走上台阶,他看到我在朝着梁家大门走去,也从石狮后面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又极端别扭的跟在我后面。

我一时闹不清他想做什么,回头再看他,门口摇摇晃晃的灯笼光照在他的脸上,倒是一副清灵聪明的样子,不像是个歹人。

“小师父,你是要进梁府里面吗?”

他喊住了我,有点怯生生的问道。

“是,你也是要进梁府吗?”

我知道梁府看门的崔老头就坐在门后,就抬手轻轻叩了几下门,听到崔老头开门的声音,我下意识的往后面退了两步,不料那少年已经走到了我的身后,我往后一退,险些将他撞倒了。

“抱歉抱歉!”

我还尚未道歉,耳边就传来他紧张的道歉声。

“没关系。”

崔老头把大门开了一条缝,问道:“什么人?来做什么?”

我提药上前:“我是来给梁家小姐送药的,如意大夫开的药。”

崔老头哦了一声,打开了门让我进去,我身后的少年快步跟了过来,拘谨的对崔老头做了个辑,说道:“老人家,晚生夕醉墨,家父夕子陵和粱老爷是故交,晚生有要事来找粱老爷,希望能见粱老爷一面,请老人家行个方便。”

崔老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道:“你等等,我找人给你通报一声。”

大门在夕醉墨的面前关掉了,关门的瞬间,我看到他亮如星子的眼眸暗淡了一下,表情也越发的忧虑不安起来。

崔老头招呼人带我去梁小姐的阁楼,我一路跟着带路丫头到了地方,把药交给了梁小姐就离开了。

往回到门口时,正听到崔老头客气的对夕醉墨说道:“粱老爷说不认识你的父亲,让你不要来了。”

夕醉墨面上有些尴尬和失落,我出了门,崔老头又从里面关上了门,夕醉墨微微叹气,正要离去,我好奇心起,小心的注意了一下措词问道:“夕公子是来投奔粱老爷的吧?”

“是啊,也不仅仅是投奔的,”夕醉墨有点脸红,勉强对我笑了一下说道,“家父和粱老爷以前在生意上多有来往,曾是很要好的朋友,家父在世时曾与粱老爷订下了我和梁小姐的婚约,不想后来我家迁往外地,家父生意遭遇突变,日渐衰落,在我十二岁时就染病去世,我和母亲在外地相依为命,现下过了五年,当初订下的婚期已至,家母念起我和梁小姐的婚约来,就同我回到了这里,我此番来,就是想看看粱老爷对当初的婚约还记得否。”

没想到,这个衣着寒酸的少年居然是富甲一方的梁家未来女婿,我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梁家在这洛阳城里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家财万贯、才大气粗,夕醉墨家当初能与梁家订下婚约,想必也曾极其富贵,只是现在明显已家境萧条,梁家若是真有心与他家续缘,早在五年前就该有所行动,绝不会在夕醉墨找上门之后又将其拒之门外。

“我也知道,此次前来梁家多半是会白跑一趟,梁家早就知我家落难,家父在世时曾寄书信求助而无果,我对这个空口无凭的婚约并不报太大希望,只是家母一直念念不忘,催促着我返回洛阳来提这门亲事,我着实拗不过,就带母亲回了这里,现下梁家既然不想再提当年的事,我也可回了母亲,好让她了结了这段心事。”

夕醉墨倒豆子般畅快的说完了他的心里话,脸上的神色也轻松了不少,末了,又不好意思的老实说道:“来之前,我也是带了那么一点点侥幸心思的。”

“那你回家如何向你母亲交代?她千里迢迢赶回这里,若是听到梁家毁婚,肯定会气急,老人家生不得气,你打算怎么办?”

夕醉墨面上又泛起了忧色:“这,我也未曾想好如何同她说。”

我心里冒出了一个法子来,说道:“梁小姐最近身体略有不适,我有个朋友正在给她看病,或许她还会再见上梁小姐几次,不如我让她偷偷帮你问下梁小姐的意思如何,倘若梁小姐不像她父亲那般无情,或许你们会有一丝希望也说不定。”

夕醉墨迟疑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和梁小姐家世悬殊到底还是大了些,门不当户不对,只怕太过勉强,更何况我一介寒衣,怎好让金枝玉叶的她跟我受苦,小师父美意,在下心领了,我自会想办法说服家母,您不必为我忧虑。”

夕醉墨彬彬有礼的向我合掌道别,我仁义心泛滥,上前拦住他道:“何必就此放弃呢,我试上一试,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倘若不成,于我也无甚害处,你只管告诉我你现下的住处,如果有信了,我好通知你,或者你到青玉庵来找我也行,我的法号静衣。”

夕醉墨苦笑,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如此锲而不舍,就告诉了我他现下的住址。

我和夕醉墨告别后,就回了尼姑庵。

次日,我向如意说了夕醉墨的事情,问她能否帮上一帮,如意很遗憾的说她已经给梁小姐开了最后一次药,梁小姐只是偶感风寒,不是什么大病,吃几剂药就会好了,她也没理由再多去。

我很是失望。

事情总会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转机,几日后,梁小姐的奶奶忽然带着她的一家女眷来青玉庵里烧香拜佛,梁小姐作为她奶奶最疼爱的孙女,自然也来了,当我看到梁小姐出现在青玉庵的时候,心里忍不住小小的激动了一下,真没有想到,梁小姐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大户人家的女儿规矩多,多半都端庄文静,梁家小姐梁丝菱更是知书达礼、温文尔雅,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笑起来亦是浅尝辄止。

梁丝菱的奶奶进香的时候,她一直寸步不离的跟着,她们家里的女眷并丫鬟们人数众多,足足有三十余人,庵里的师父们自然都不会错过这么一次能带来丰厚油水的上香,像我这样低辈分的小尼姑自然没有资格跟着一起去大殿。

我和几个小尼姑藏在窗户后面,偷偷从窗缝里看殿里依次上香的女眷们,她们几个在我耳边悄声讨论着那些女眷们身上的锦衣华服、饰物,以及一张张擦脂抹粉的精致面孔。

她们的口气中充满了浓浓的艳羡之意,看罢观己,俱是常年不变的青灰尼姑袍,相比之下令人灰心,若是平常,我也会同她们一样。

毕竟我们都是正处在十六七岁的年龄,也基本都是幼年被卖入或送入尼姑庵的,至于心如止水、看破红尘那回事,根本就与我们通通无关,除了比别人多念了几本佛经之外,我们从未经历过什么跌宕起伏的大风大浪,也从未踏进过红尘,又哪里来的心如止水、看破红尘。

平日里和我很要好的静乐攀着我的肩头,小声对我说道:“静衣,你看到梁小姐了没有,所有的人里面就数她的衣服饰物最漂亮,要是我能像她一样该多好啊。”

我惦记着夕醉墨的事情,只在嘴上胡乱应和着静乐,心里暗暗的筹划着得想个办法在她们离开尼姑庵之前单独见见梁丝菱才行,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想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梁丝菱就难了。

说不好听点,我是属于不招人喜欢的三姑六婆中的尼姑,她们来庙里求愿,拜的是佛,看着对我们也多有尊重,心里却还是鄙夷的,上次我能顺利进入梁府也是因为送药的缘故,若是平常,谁家也不会乐意让一个尼姑随便进出的。

静乐见我发呆,晃晃我问道:“静衣,你在想什么呢?想的这么出神。”

我低声道:“静乐,你说我怎么样才能单独见见梁丝菱?”

静乐还没有回答,旁边一同偷看的小尼姑们就拉着我们离开了窗户下:“别说了,快点走,她们要出大殿了。”

我心里一急,以为她们要走了,没想到她们跟着师父们一同去了后院,我这才放下心来,也悄悄的跟了过去。

机会很快就来了,梁丝菱的奶奶大概是想和师父们更深层次的探讨下佛法,她遣散了众星拱月般围着她的女眷们,让她们自己在庵里随便走走,梁丝菱身边跟着两个丫鬟,慢慢的离开了人群,在庵里随意走着。

我脑子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主意,赶紧一溜烟的跑回了住处,拿了我和静乐平日里私下自制的姻缘签条。

或许,我可以以抽签的名义单独会会梁丝菱。

梁丝菱听到我要她抽签,奇怪道:“我刚才初进庵门的时候已经抽过了,小师父为何还要我再抽一次?”

我拿出签条,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道:“小尼的签和刚才的签不同,刚才的签算出的都只是个大概,我的签能算的更细致些。”

梁丝菱看着我手上一沓签条,有点动心了:“好,我试试。”

“不急,我的签需要十二分的诚心,并且只能梁小姐一个人抽才能准。”

“这是什么规矩?从来没听说过。”

梁丝菱的两个丫鬟不乐意了,好在梁丝菱对我手上的签条仍有兴趣,她打发走了极不情愿离开的两个丫鬟,和我一起坐在了无人的凉亭里,抽了一根签,递给我。

我随意瞅了一眼签条,说:“梁小姐是过有婚约的。”

梁丝菱皱眉:“你这签,只怕是很不准吧。”

“梁小姐结姻的人家姓夕,旦夕的夕,”我怕梁小姐会走,赶紧接连说道,“梁小姐的父亲早年曾给梁小姐订过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只是如今夕家早已衰败,夕家公子曾经来过贵府,却被你父亲拒之门外。”

梁丝菱听我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小师父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可就是在故意诽谤我梁家了。”

我见梁丝菱似乎有要动气之意,也不好再与她说些闪烁其词的话,索性将那晚遇到夕醉墨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梁丝菱听我说完,仍是半信半疑。

“我说假话,于我也并没有半点好处,梁小姐还是不信我的话吗?”

“我的确不是太相信,”梁小姐也真坦白,她继续说道,“此事我还是回去问下家母比较好。”

“那梁小姐是否愿意见上夕公子一面?”

梁丝菱已是一副要走的样子,我赶紧抛出我最想说的话。

“我还是个尚未出阁的女儿家,怎好私下会见陌生男子,等我回去问明了真相,再和小师父聊吧,现在我也该回去了。”

梁丝菱的两个丫鬟正从远处赶来,她的奶奶已经从师父们的禅房里出来了,看她们的样子,是真的要离开了。

自从梁丝菱离开之后,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半点动静。

我偶与如意会面,忍不住对她唠叨道:“梁家深宅大院,梁丝菱一回去便杳无音讯了,看这样子,她是打算和她爹一样,对此事装聋作哑了,我这一番忙活算是全白搭了,这些富贵礼仪之家,尽是做些表面文章,私下里都是嫌贫爱富、毁约弃信的。”

如意此时正随手翻阅着她的医书,听到我接连的抱怨,从书本里抬起头,笑道:“鱼姑娘,你这尼姑做的可真是六根不净,平日里没事就恋恋凡尘之物、慕慕凡人之情,现在还开始管管凡俗之事了,你师父若是知道你私底下偷偷生了这些小歪心思,还不狠狠教训你一顿?”

我不满的继续唠叨道:“我是一片好心,看那夕醉墨带着母亲千里迢迢回到这里,多不容易,你不夸我心肠好也就算了,还这样奚落我,哎,刚才你叫我什么?”

“鱼姑娘啊。”

“你怎么知道我原是姓鱼的?”

“你以前啰嗦的时候说的呀,你还夸自己的原来的名字鱼悠然多么多么有诗情画意,足足夸了半盏茶的时间呢。”

如意医书掩口的笑着,一双眼睛闪烁着狡猾又真诚的亮光。

我呆坐了一会儿,斩钉截铁的说道:“不可能,我最不想提起我以前的名字了,怎么可能会跟你夸了半盏茶的时间?”

“你平日里话那么多,说过的又不记得了也很正常。”

我急了:“不可能,我绝对没有提过。”

“干嘛这么激动,我哄你玩呢,我是从你师父那里偶然听到的,你看看你,刚才为了梁家小姐和夕醉墨的事情,忿忿不平了半天,哪像个清心寡欲的佛门中人,白白玷污了静衣这个法号。”

如意摇头叹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恹恹的有些不悦,鱼悠然这个名字,只会让我想起我那狠心的爹娘。

“怎么又一副霜打茄子的蔫样了,”如意敲了两下我面前的桌子,坐在我旁边抓住我的手半开玩笑的说道,“刚才静衣师太说给梁小姐抽了姻缘签,不如我来给静衣师太你看看手相、算算姻缘运命如何?”

如意的手上有着浓郁的药香,煞是好闻,她的手指亦是柔软光滑,触起来异常舒服,我多贪眷了一会儿,就听到她已经开始说自己的结论了:“鱼姑娘会有一段美满幸福的姻缘,虽然会有些波折,但只要平稳度过,必能子孙满堂,幸福安康。”

“我是尼姑,注定要一生青灯伴古佛,你要是做了算命先生,准会把自己饿死的,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做大夫吧。”

如意用了握了一下我的手,复又笑道:“也是,一生年华付与佛祖,也好。”

桑榆树下,师父已经讲了一个多时辰的佛经和感悟了,同听的师姐师妹们都是满脸虔诚,称赞师父超脱世外,我努力做出和她们同样的表情,心思却不听使唤的想着夕醉墨。

那晚昏灯照着他的面容,美过禅堂里闭月羞花的佛。

这一面之缘,说起来,也应该是前世在佛前修出来的吧。

真是惭愧,我这尼姑做的如此六根不净,既爱凡尘,又喜声色。

梁丝菱在半个月后偷偷派遣一个丫鬟给我送来一个木匣,说是作为当日抽签的谢礼,别的只字未提,我问丫鬟梁丝菱是否还有口信,丫鬟冷冷的说我们小姐希望你以后别乱说话。

我面红耳赤,打开木匣,里面除了一包银子之外,竟是还有一封信,信是梁丝菱写的,里面很客气的说她作为女儿,要听父母之言,身不由己,对于夕醉墨的事情她也无能为力,只能托我转送他五两银子权作补偿。

我拿着信和银子犯了难,这打发叫花子般的五两银子,明摆着是把夕醉墨看做是去无耻求钱的穷亲戚,我该如何交给夕醉墨呢?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正义之心泛滥,事到如今,我竟没了主意,思来想去,只能找如意商量下我该怎么办,庵里的姐妹们是万万不能找她们商量的,倘若她们将此事做笑谈张扬了出去,梁家不弄死我才怪。

如意看了梁丝菱的信,并没有我那么忿忿不平,她把信还给我,不以为然的说道:“你早就应该知道会有如此结果。”

“梁家真是无耻,当初订好的婚约说翻脸就翻脸,这些所谓的礼仪之家,都是如此无情,梁丝菱也是虚伪,还说什么身不由己,说白了,不就是嫌贫爱富嘛!”

如意听完我的话,摇摇头道:“梁家的确背信弃义,梁丝菱也确实有些虚伪,可是我觉得她还是有一分苦衷的,她的婚约是她父母全权订下的,她与夕醉墨,只怕是连面都没有见过,说白了夕醉墨对于她来说也不过就是个陌生人,她对夕醉墨毫无了解,如何能放心私自背着父母将一生托付,虽说她以后可能还是要听从父母的话和别的陌生人结姻缘,可相比之下,以她的家境,她父母给她找的对方必定是能配的上她的门第,既然都是陌生人,选择一个外在条件好的又有什么过错。”

“听你这么说,这件事全都怪我一个人在瞎搅合了,”我气馁道,“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如果不是你那天晚上让我给梁丝菱送药,我又如何能遇到夕醉墨,不遇到夕醉墨,又怎么会生出这些事来?”

如意失笑:“说来说去,你倒是全怪在我头上了。你要是不想去找夕醉墨,就把银子自己收下好了。”

“那怎么成?我是出家人,怎么可以私藏别人的钱财。”

“那你去还给他呗。”

“我走了那么远的路来找你商量,你就这么一句话把我打发了。”

辗转思虑了几日,我还是去找了夕醉墨,按着他之前告诉我的住处,我找到了夕醉墨和他母亲暂时居住的地方。

敲了门,来给我开门的是一个眼睛半瞎、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我问她夕醉墨是不是住在这里,老婆婆睁着不太顶用的眼睛看了我很久,才看出我是个尼姑,或许是老人比较近佛,她邀我进去说话。

谈话之间,我了解到,她果然就是夕醉墨的母亲,夕醉墨白天在一家米铺里做伙计,维持着两人在此地的生计,她还告诉我她和夕醉墨来此地是为了以前订下的亲事而来的,等到夕醉墨找到了未婚妻,他们就一同还回老家去。

真是可怜可叹,梁家现在的家世又岂是她和夕醉墨还能攀的上的,我没敢告诉她我真实的来意,只是含糊说找她儿子有事,按着她说的地方,我又去米铺找到了正在做工的夕醉墨。

远远的,我就看到夕醉墨和别的伙计一起在往铺子里搬运一袋袋的米,看他身形单薄,力气却是与他人无二,少说也有百斤的米袋,他扛在肩上也并不显得吃力。我忽然想到,自他父亲五年前离世,他就负担起了他和他母亲的生活,当年他还是十二岁的少童,真是着实不易。

我向米铺稍稍走近了些,有点踌躇现在应不应该去找他,我是个尼姑,若是在他做工的地方让别人看到他和一个尼姑来往,怕是他又要遭受别人的流言蜚语了。

就在我打定主意找个地方等他下工的时候,夕醉墨已经看到了我,他放下米袋朝我走了过来,全然没有在意别人看他的目光。

比起那天晚上在梁家门口,他没有了那种隐隐的怯懦和不安,笑起来也是春意融融,看着他一步步朝我走过来,我竟然紧张的有点喘不过气来,脚下发软的想逃跑,心脏也开始怦怦乱跳起来。

夕醉墨的声音飘了过来:“静衣小师父是来找我的吗?”

我僵硬的点点头,脚下虚软的更加厉害,夕醉墨见我反应迟钝,又上前一步关切的问道:“小师父面色发红,是不是生病了?”

“我来……我来找你,我过会儿再来找你!”

我磕磕巴巴的说着,抛下最后一句话扭头落荒而逃。

夕醉墨愣住了,眼睁睁的看着我像是受到了惊吓似的逃走了。

我刚跑了一条街拐了弯,就被人拉住一步也跑不动了,定睛一看,是如意。

如意默不作声的把我拖进一家茶楼,坐下之后,开口说了三个字:“真丢人。”

我面色绯红、牙齿打颤的胡乱饮了一杯水,心神不定道:“完了,如意,我好像二见钟情了。”

如意道:“才见两次而已,慕人色相罢了,居然也能把自己吓得落荒而逃。”

“我是尼姑。”

“自我认识你,你何时有像个真正清心寡欲的尼姑过?”

“……”

和如意的谈话就此结束,我们两个在茶楼里坐了一个下午,我在心惊胆战中挣扎,如意默不作声的看着我挣扎。虽说我平时对念佛一直抱着些许抵触和怀疑,也不严谨遵守那些所谓的清规,可从小被灌输的那些戒律却是深深的扎根在意识里的。

直到天色已晚,茶楼里亮起了灯笼,我才惊觉自己居然忘了再去找夕醉墨。

如意点了几样饭菜,说:“不用再去米铺了,他早就回去了,先吃饭吧,再晚点他还会出来的,到时候我再带你去找他。”

饭后,一直到茶楼打烊,外面已是将近凌晨的时候,如意才带着我出去,在空荡荡的长街上拐了几个弯,又在黑暗的小胡同里折了几次,最后在一个小巷尽头挂着小红灯笼的房子前停下了。

走近了看,小红灯上有个金粉写的“信”字。

我这才明白过来如意把我带到了哪里,离安巷口白天的时候有个老刘头专门替人写书信、对联、请帖等,以此赚些银钱度日,有很多目不识丁的外地人想给家里捎封信,都会来找他,到了晚上的时候他就回到家里,在门口点盏小灯笼,表示晚上也可以来找他。

只是晚上来找他的人多半就比较龙蛇混杂了,甚至有传言说老刘头还替人写过勒索信。

我有些奇怪,如意说好要带我找夕醉墨的,为什么会带我来这里呢?

看出了我的迷惑,如意把我往前推搡了一把,说:“进去吧,老刘头最近外出了,夕醉墨在里面帮他写信,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悄悄探头往里面看了看,外屋靠墙的椅子上坐了七八个正在等待的人,其中还有两三个带着面罩捂得严严实实的人,里屋的门口挂着一条薄薄的帘子,有晃悠悠的亮光从里面透出来。

我走进去也在外屋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透过门帘缝隙,恰好看到夕醉墨的侧脸,和他手中时停时动的毛笔,我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些,耐心的等待着别人依次进去,又依次出来。

小屋里不停的有人进来,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眼皮开始沉重了起来,恍恍惚惚的几乎要昏睡过去,强撑到屋里的人都已经走光了,里屋的夕醉墨似乎也很疲倦了,打着哈欠问道:“还有人吗?”

我赶忙走过去,掀起帘子急声道:“有!”

夕醉墨看到是我,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静衣小师父?你也是要给家人写信吗?”

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鬼使神差的顺着他的话说道:“是的,写信。”

话一出口,我几乎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我哪里还有可以寄信过去的家人,即便是我那父母还活着,我也早已忘了他们的住址。

夕醉墨已经摊开了一张新纸,重新给毛笔蘸了墨,难掩困倦的又打了一个哈欠,眼睛也开始迷离的无法在信纸上聚焦了。

“是寄给父母吗?”

“呃,是吧。”

夕醉墨摇摇晃晃的在纸上最上端写了几个字,我眼睁睁的看着那几个字东倒西歪的仿佛也要睡着了的样子,又不好意思开口提醒他。

“要写什么?你念我写?”

“随意吧,就写些我在这里过的很好,让他们不用挂念之类的。”

“好。”

夕醉墨昏昏欲睡的写了大半张纸,又问道:“静衣小师父的原名叫什么?”

“鱼悠然。”

夕醉墨刚刚下笔写了一个“鱼”字,陡然间定住了,人似乎也完全清醒了过来,用一种极为诧异又古怪的眼神看着我道:“什么名字?”

我以为他要确定是哪几个字,便解释道:“鱼鸟花虫的鱼,悠哉的悠,然而的然。”

夕醉墨仍没有动笔,他疑惑的皱着眉头,仔细端详着我的面孔,我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小心问道:“怎么了?”

夕醉墨收回目光,转看向信纸上,说道:“没,没什么。”

我清楚的看到,夕醉墨执着毛笔的手一直在轻轻的抖动着。

题完我的名字,夕醉墨放下毛笔正要找信封,随眼一看自己刚写完的信,瞬间红了脸,尴尬道:“不好意思,实在是太困了,写的太烂了,明天我再给你重新写一份,你把你家人的地址告诉我就行了。”

“我……我不知道他们的地址……”我硬着头皮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来。

“啊?”

“我其实是想告诉你,我去找了梁丝菱,她说她需听父母之言,身不由己,对于你和她的事情她也无能为力,只能托我转送你五两银子权作补偿,”我迅速的将五两银子放在桌子上,生怕夕醉墨再问信的事情,赶忙站起身,“我要先走了。”

夕醉墨看着桌子上的五两银子,不屑的笑笑,说道:“小师父是要回青玉庵吗?现在太晚了,我去送送你吧,请稍等片刻,我收拾一下。”

外面早已是漆黑如墨,天空上连半颗星子都没有,夕醉墨锁了门,提着一盏灯笼,说道:“我们走吧,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我都低着头,只在拐弯的时候提醒一下夕醉墨,别的时间我们两个都不说话。

快到青玉庵的时候,我正想跟夕醉墨道别,夕醉墨却忽然扯住了我的衣袖,说道:“小师父,请恕在下唐突,我一直做过两个同样的梦,不知小师父可否为我解答下其寓意?”

我心下暗暗奇怪夕醉墨为何要向我释梦,看他一脸诚恳,就说道:“你先说说你的梦。”

夕醉墨道:“第一个梦里,我梦到自己是个仕途中人,一心想得到某一大官的赏识,几番周折终于借助关系得以见到了这个官员,恰好那天还有一人也在求见官员,他给官员带去了一副吴道子的画卷作为见礼,而我空手而去,官员很喜欢那幅画,对那人也颇为赞赏,我很担心自己会失去得到赏识的机会,就借口欣赏拿到那幅画仔细看了一遍,说来也巧,那幅画并不是真品,而是我一位喜好绘画的叔伯早年临摹的一个赝品,叔伯的画技很高明,几乎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而我是从小看着那幅画长大的,上面还有我幼年时不小心抹上的一点儿脏迹,我很得意,只想着碰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定要好好表现得到赏识,全然没有去考虑一直挂在叔伯家里的画卷为什么会到这个人手上。”

夕醉墨的声音渐渐小了,我好奇心,问道:“然后呢?”

夕醉墨苦笑道:“然后我拆穿了他,为了显得我很有才华,我没有提那是我叔伯临摹的,而是细细的说明了那幅画与真迹不同的细微之处,官员很愤怒,他找来一拨鉴赏的好手来鉴定这张画,结果自然不言而喻,当时的我很为自己的好运而惊喜万分,完全没有在乎那个献画的人在我要拆穿他时,满脸企求和可怜的神色,我当时满脑子只有得到那个官员赏识便可飞黄腾达的念头。”

我的心底渐渐冒起了寒意,涩声问道:“后来呢?”

夕醉墨满脸懊悔的说道:“那个官员很愤怒,当场就抽出侍卫的剑刺死了那个献画的人,他的血,溅了我一身。虽然得到了官员的赏识,但是我因为受到惊吓,回家之后一连休息了好几天,心里愧疚不已,很恨自己居然为了仕途而间接害死了一条人命,再后来没几天,我的叔伯怒气冲冲的来找我,他告诉我他一个友人的学生因为酒后失言,得罪了那名官员,惹了牢狱之灾,那名学生的妹妹求救无门,便想着投那个官员所好,借了叔伯的画去送给那一官员,虽是兵行险招,但是叔伯碍于友人的面子,又早已失了真迹,便将那幅仿品借给那个学生的妹妹,她便女扮男装去献画,以求得兄长的一线生机,哪知却偏偏被我搅了,不仅害的那女孩当场死去,就连那个学生也一并处死了。我闻言后很是震惊,更是悔不当初,就在那个少女和她哥哥的坟前自杀而亡,以期来世能赎罪。”

听完这个惨烈的梦,我心惊胆战,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夕醉墨接着说道:“第二个梦里,我梦到自己已经转世,还带着前世的记忆,一直寻找着那对兄妹的转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被邀请到一位权贵女儿的宴会上去做客,就在她家舞姬来表演歌舞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转世的少女,她是当晚歌舞的领舞,我很激动,就在那个权贵女儿的面前多称赞了那个少女几句,结果……”

夕醉墨口气越发苦涩:“小师父,你可听曾说过历史上诸葛昂烹姬妾,以宴宾客的故事?那个刚被我找到的转世少女,在结束歌舞下去之后,没过多久就被烹熟端了上来,那个权贵女儿还得意的说我是她的坐上贵宾,我喜欢的东西她一定赏赐给我,我当时完全蒙掉了,只记得那个转世少女在离去之前,还因我的美言感激的看了我几眼,我还以为我此生便能赎了前世的罪孽,却不料,我的几句话,竟又断送了她的性命。我很气愤,当场责骂了那个权贵的女儿,也因而招来了杀身之祸,当晚便在回去的路上被人杀了。”

如此漆黑的深更半夜,夕醉墨的灯笼也早已在他说到中途的时候熄灭了,夜风呼啸,我和他一时之间都沉默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被夕醉墨扯住的袖角轻轻的颤动了几下,夕醉墨低声道:“小师父,不瞒你说,我梦里的那个少女,她的名字就叫做鱼悠然。而且,我今晚才刚刚发现,你和她的容貌,极为相似,之前因为你装束的缘故,我并未敢认真看你的容貌,今晚……今晚……当你说你的名字叫做鱼悠然的时候……”

我吓得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幸好有夕醉墨扯着我的袖角,拉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形。

“小师父,小师父,”黑暗里,我听到夕醉墨急急道,“你莫要害怕,也许,也许只是巧合,只是我做过的两个梦罢了,怎可当真,都怪我不好,在这种时候讲如此可怕的故事给你听,真的很抱歉,我,我要回去了。”

夕醉墨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离我而去,我叫住了他:“等等,我进去再给你拿个灯笼,路太黑,你什么都看不到怎么走?”

听到夕醉墨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住了,我快步走进庵里,悄悄的从厨房找到一个灯笼,为了防止被人发现,我没敢将灯笼点着,而是带着火折子出来了。

到了庵外面,我小声的喊了夕醉墨几声,幸好,他回应了,还尚未走。

我点着灯笼,交到他的手上,递换的瞬间,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

他的手,冰凉一片,还在微微颤抖。

灯笼光照着我们两个的面孔,我相信,我的脸一定和夕醉墨的脸一样苍白的毫无血色。

夕醉墨愧疚道:“真的很抱歉,我改天把灯笼还给你,我先走了。”

看着夕醉墨的身影渐渐远去,我的心里有寒意一分分的爬了上来,如果夕醉墨梦里的全是真的,难道说今世碰到他以后,我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

怎么可以这样?我二见钟情的心上人,难道真的会是我催命符?

我欲哭无泪的站在庵门口,所有的睡意早已消去,只余下那两个故事带来的恐惧。

第二天,做完早修的时候,尘清师父忽然喊住了我,要我单独跟她去她的禅房。

一眼瞥到要跟我一起走的静乐脸上现出了担忧之色,我心里咯噔一跳,隐隐觉得大概和昨晚的事情有关。

果不其然,一到了尘清师父的禅房,关上门,尘清师父的脸色顿时冷硬的起来:“静衣,你昨天夜里去了哪里?为什么一直到深更半夜才回来?”

我默不作声,看这样子,必是有人告了密,我再多做解释只怕会越描越黑,现下也只能从尘清师父的话里去揣测她对昨晚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只要她不要牵连上夕醉墨,我就不必太担心。

“不说是吗?你以为你不说就没事了,”尘清师父怒目圆睁,厉声斥道,“静衣,你自己说说前些日子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前些日子?我心里暗暗惊讶,看来师父发怒并不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

“最近我一直循规蹈矩,并未曾做过什么事,师父为何突然如此生气?”

“还说没有?昨日下午有位姓廖的施主说你将他的儿子打成重伤,还用异术将人的半张脸毁去,现在那位廖施主的儿子已是性命垂危,他说有人亲眼看到是你将他儿子打伤的,你还敢抵赖?”

我苦苦思索着师父口中姓廖的儿子会是哪一个,我怎会将他打到性命垂危呢?近日里,我何曾与人动手过?

蓦地,我脑子里一闪而过和如意去芸娘的花馆里修剪花枝时,被我扇了一耳光的那个小痞子,难道是他?

尘清师父见我的面色由疑惑转作恍然,以为我是认了打人的事情,便又说道:“想起来了是吧?我原还不信,现在你既然已经想起来了,那打伤人的事情就由你自己负责,你不守礼法与人斗殴,现在我将你逐出佛门,你已不再是我庵内的弟子,廖施主昨日被我劝走,今日他还会再来找你,他儿子的事情你们自己去处理吧,若是要见官、吃官司,也与庵内无关。好了,你现在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庵里吧。”

说罢,尘清师父闭目打起禅来,不再理我。

我又惊又怒,她这姿态,分明是前因后果都不让我分辩一句,就要急急的将我赶出庵去,撇开这件棘手的事情,好保全青玉庵的名声,这十几年的师徒情分,竟是如此薄凉。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乞求她收容,当下,我便脱了青灰尼姑袍往地上一掷,只穿着白色里衣冷声道:“不用收拾东西了,我这就走,去找那姓廖的去,若是他儿子真的伤重难以挽回,我就把这条命陪给了他。反正我也了无牵挂,死了也无人在乎。”

我愤愤的转身,正要离去,忽然听到身后的尘清师父重重的叹息道:“静衣,你这执拗鲁莽的性子何时能改改,昨日那廖施主来庵里闹,我好不容易才将他劝走,又命人将此事压了下来,你若肯服个软,好好的将事情向我说明,我又岂会真的将你逐出门去,你素日对我尽心尽意,我又岂会不知,自你父母将你交托于我,这十几年来我们朝夕相处,我对你的感情即使是比不了你的亲生父母,难道我就不算是你的一个亲人?”

我顿住了脚步,心有戚戚,泛起酸楚。

尘清师父站起身来,从她的小橱柜里拿出一个包裹,递给我道:“这些年来,你对你的父母一直心存怨念,认为是他们抛弃了你,将你卖了做尼姑,你现在已经长大,也该明白他们的苦心了,他们也是为你好,你自出生时便有游方术士算你活不过六岁,你父母为了保全你的命将你送入佛门,以为这样你就可以避开了俗世的命运,躲过命中的劫难,为了给你多积些福缘,他们将所有的积蓄都捐献了出来,为了让你能真正地做个与世俗毫无牵挂的世外之人,他们每年都托人带些东西给你,又不敢直接给你,怕父母与女儿的牵绊影响了你的修行,都是先转交给我,让我一点一点的再转交给你。你这孩子,从小就是又固执又不听劝,我知道,你的心思从不在庵里,现在你已修够十年,也是时候该回家了。这些东西都是你父母给你的,我还没来及的转交给你,还有你父母当初将你交给我的时候捐献的功德钱,你也一并带走吧,现在,你应该不会再怨恨你父母将你卖了吧?”

听完尘清师父的话,我心里难受极了,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了。

“师父,我,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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