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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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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预兆深夜11点半,周冲一个人驾车返回齐县。一个人要是倒霉,接连几天都会处处不顺利。估计你也有过类似的体验,没人解释得通。一个人要是遇见怪事,诡异也会接二连三。从这天夜里开始,周冲的生活就变得阴森起来,而且越来越邪乎。车轮下是一条沙土道,如今已经不多见了,坑坑洼洼,再高档的车也跑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天上的月亮变小了,像一只乒乓球。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两旁的庄稼地光秃秃的,这是深秋,很多粮食都滚进了周冲家的仓库。周冲的父亲开了一家粮贸公司,他家很有钱家里甚至用麻袋装钱。周冲20岁,早就不念书了,跟父亲做生意。他个子高高的,坐在奥迪车里,脑袋差点就顶到棚顶。此次下乡,他是给家里收粮。这些日子,公司一个业务经理带着十几辆大卡车,一直在走乡串镇收购粮食,周冲只是个“督军”,视察了一圈就打道回府了。周冲脾气不好,遇到一个农民抱怨粮价低,他二话不说,冲上去就给了那个农民一巴掌。那个农民戴着一顶帽子,有点大,一巴掌扇过去,帽子转了好几圈。那个业务经理怕他惹事,赶紧拽着他喝酒去了。喝完酒,周冲要回家,那个业务经理有点不放心,返回齐县的那条沙土道上偶尔有人劫道,周冲却不信邪,上车就走了。这个公子哥比较任性,没人敢强留他。开始的时候,似乎没什么异常,周冲几乎没遇到任何车辆。只有一条路,一辆车,一个人。走着走着,周冲就感到有点不对劲了,这地界太空旷了,他的车太孤单了。车光就像一盏移动的灯笼,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非常渺小,除了眼前一段路面,四周都一片黑糊糊。接着,路面上就出现了一个怪东西,亮闪闪的,把周冲吓了一跳。眯眼看,好像是个大头娃娃,整个身体几乎只有一个方形的大脸,跟枕头一样,艳艳的黄色,在车灯的照射下,特别吓人。这个大头娃娃站在路的中央,低低矮矮的,两只小脚儿轻飘飘地摆动着,定定地朝周冲望过来,似乎想搭车。谁把孩子丢在了这荒郊野外?哪个孩子长着这么大的脑袋?这个卡通片里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了现实中,让周冲刷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减慢车速,一点点驶过去,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如果这个东西伸出一只小胳膊朝他摆手,他会一脚油门撞上去。大头娃娃静静地站在沙土道中间,没有任何举动,只是挡着路,周冲无法通行。随着距离越来越短,周冲终于看清了,那是一种塑料玩具,里面充着氢气,孩子们用线绳牵在手中。这个是美国卡通片里的海绵宝宝,一对圆眼珠,两颗大白牙。也许是哪个孩子坐车经过这里,不小心让它挣脱了线绳,飞走了。后来,它的氢气越来越少,又一点点落下来,正巧此时此刻,落在了路中央。周冲把车停下来,仔细观察前面这个东西,他感觉不对了。如果氢气再多一点,它就会飞起来;如果氢气再少一点,它就会躺在地上。可是,它的氢气不多不少,正好让它飘在地面上,两只悬吊的小脚儿若即若离地挨着沙土,好像在徘徊。这个细节不太好描述,不知道我说清楚没有。天地这么大,它怎么就偏偏落在了他开车行驶的路中央?这事儿太蹊跷了。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这是有人刻意制造的效果,骗司机下车,然后从暗处冲出来实施抢劫。周冲朝两旁的壕沟看了看,黑糊糊的,没发现人影。海绵宝宝在车灯中笑吟吟地望着他,没有离开的迹象。周冲小心地朝前开,想从它一旁挤过去,那一刻,他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还好,它没有抓住他的车轮。开过去之后,周冲回头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车体带动了风,它竟然转过脸来了,继续正正当当地朝他望过来。周冲加快车速,朝前冲去。如果,这只海绵宝宝再一次出现在路的中央,他非疯掉不可。海绵宝宝没有再出现,不过开出几公里之后,他接到了杨小环的短信:你在哪儿啊?想见你一面!明天我就走了。杨小环算是周冲的秘密女友,她要走了,去哪儿?周冲赶紧给她打电话,她却关机了。没电了?他只好给她发短信:我半夜才能到家,那时候你出得来吗?短信发送之后,过了几分钟,他的手机又响了,又是杨小环发来的短信:你快点啊,不然就见不着了。周冲又把电话打过去,还是关机。这丫头搞什么鬼!他又给她发短信:你去哪儿?几分钟之后,短信又来了,写着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一条西北是人道啊!周冲身上一冷,他忽然想起来,谁家死人了,亲属哭丧的时候,好像就喊这句话!难道是杨小环在逗他玩儿?这丫头总爱胡搞。他又拨杨小环的电话,还是关机。他想问问别人杨小环怎么了,却不能问他的父母,也不能问杨小环的父母,最后,他就给公司的保安队长打了个电话。这个人叫郭田田,实际上是周家的一个打手。“田田,杨志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知道!”

周冲的心一下就缩紧了。郭田田又说:“他女儿杨小环死了。”

“死了?”

周冲如同五雷轰顶:“你他妈听谁说的?”

“真的,好像是煤气中毒,死两天了,明天火化。”

周冲一脚急刹车,身体结结实实地就撞到了方向盘上,又弹回来。车灭火了,他呆呆地坐着,眼泪哗哗淌下来。2.冤尸杨小环的胆子非常小,就像一团嫩嫩的初生小鸡。她最怕做噩梦,对于她来说,噩梦就像3D恐怖电影,每次惊醒之后满身冒冷汗。因此,在睡觉之前,她总要祈祷一番:天灵灵地灵灵,老天爷保佑我做美梦。睡下之后,她又怕黑,总爱开着一盏小灯,而且,必须把脑袋蒙得严严实实才觉得安全……今夜,她没有祈祷,不过绝不会做噩梦了。她躺在她家大院正中央的地上,头顶点着一盏马提灯,在冷风中忽明忽暗;脸上盖着一块白布,只露出乌黑的头发——现在,我们应该称她为“这具女尸”。这个世界的表面太嘈杂了,淹没了来自它深处的一种声音,类似定时炸弹,那是时间的脚步:哒、哒、哒……现在,它来到了2009年1月20日,腊月初七的前一天。老天阴着脸,小风就像刀子。单位放假了,杨小环在家闲不住,一个人去红旗商场逛了一圈,买了一件韩国款的黑色羽绒服,非常喜欢,乐颠颠地走回家。她在幼儿园当老师,平时爱说爱笑,脸上总是喜滋滋的。她和班里的孩子们在一起,绝对是五百只鸭子的音效。街上的人熙来攘往,每个人都在奔忙。那个穿皮衣的男孩不知道,再过11461天他的人生就到头了;那个戴红围巾的女人不知道,再过3819天她的人生就到头了;那个穿蓝色棉猴的老头不知道,再过134天他的人生就到头了……从终点朝起点看,每个人的阳寿都有一个精准的数字,只是我们蒙在鼓里罢了。今天会不会下雪啊?这样想着,杨小环就抬头看了一眼。红旗商场位于齐县的中心地带,街口立着一块电子屏幕,上面显示着世博会的信息。杨小环发现,上面的倒计时变成了0天。世博会还有100多天呢,难道电子屏幕出故障了?这是第一个征兆。杨小环的家住在城东,她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背街,行人突然少了,只有一条干瘦的柏油路,点缀着畜力车留下的粪便冻得跟石头一样硬。路旁有个农村妇女,推着三轮车卖冻梨,她的脸又黑又红,和冻梨很相似。几个买主围着她,正在讨价还价。一路上,杨小环都想买一串糖葫芦吃,没遇着卖的。看到了又酸又甜的冻梨,她马上淌口水了,快步跑过去,打算买几斤回家。偏巧有个人要买几十斤冻梨,那个妇女算不清账了,她掏出计算器,不好意思地对杨小环说:“你是学生吧?麻烦你帮我算算多少钱,我不会使这个东西。”

杨小环把计算器接过来,说:“没问题。”

她问了价格和斤数,刚刚要算出结果,计算器突然归零了。她并没有把这件事跟那块异常的电子屏幕联系起来,也就没有任何警觉,只是对那个卖冻梨的妇女说:“你的计算器坏了。”

那个妇女急了:“不会吧?”

杨小环又算了一遍,刚刚按下等号,计算器又一次归零了。她说:“肯定冻坏了。”

那个妇女说:“刚才我妹妹在这儿一直用它算账呢,没问题啊。”

杨小环把计算器还给她,说:“我帮你口算吧。”

那个妇女好像不太信任她了,自己扳起手指算起来。等了好半天,终于买了几斤冻梨,杨小环赶紧朝家走。她的脚已经冻了,睡觉的时候痒得挠心挠肺,一直在抹冻疮药。走出一段路,她掏出电话,想对哪个狐朋狗友说一说她的新衣服。没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机关机了。她想,可能是在商场试衣服的时候压的。打开手机,上面首先显示出了时间——00:00。怎么都归零了?到了这时候,杨小环依然觉得是巧合。我们看手机时间或者电脑时间的时候,总是看到11:11或者14:14等等很整齐的数字,我们以为是巧合,往往不以为然,那真是巧合吗?杨小环的兴致没有减,先后给几个人打电话,描述她的新衣服。对方一听价钱,都说她被宰了。她不在乎。她爸爸杨志是齐县最大的粮商,钞票论捆数。前面就是她家了,高高的青砖墙,有点像监狱。走进铁大门,里面的院子像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秋季的时候,这个院子堆满了粮食,现在,它空空荡荡的,不过犄角旮旯还残留了一些米粒,几只麻雀在蹦蹦跳跳地觅食,它们穿得比人厚。五间正房,两间厢房,东侧的厢房放着杨小环的电脑,她经常在那儿玩网络游戏;西侧厢房堆放杂物。院子一角,立着一棵发育不良的杨树,长斜了,不知从哪里刮来了一根红布条,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随风飘舞。杨小环穿过院子,跨进了家门。父母都不在,爸爸肯定出去喝酒了,妈妈肯定出去打麻将了。杨小环跟他们发过多少次脾气了,还是管不了。不过,他们给杨小环冲了秋梨膏,在茶几上放着。杨小环到了冬天总咳嗽,每天都要喝一杯秋梨膏,成了习惯。她把秋梨膏“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在土暖气上暖暖手,赶紧穿上了新买的羽绒服,在镜子前照啊照啊,越看越喜欢。她想用手机拍几张照片,给周冲发去,又一想,还是等他从乡下收粮回来再给他一个惊喜吧。周冲的父亲周大景也是粮商,前些年赚了很多钱。现在,他家依然做这个生意,只是不像过去那么兴隆了。周冲也算是富二代了,娇惯得不像样子,花钱如流水。该吃晚饭了,还是不见父母的影儿。朝窗外看去,那根红布条已经垂了下去,看来风停了。杨小环脱掉新衣服,挂在衣柜里,去了卫生间。她打算洗个澡,然后打电话叫快餐。打开淋浴器开关,温热的水冲到冰凉的身上,舒服极了。她没有注意,淋浴器上的水温显示着0度。杨小环死于煤气中毒。亲戚朋友听到消息之后,迅速赶来了。杨志家这些年发了财,跟一些亲戚不知不觉地疏远了,大家在背后多有怨言,现在,杨志家出了事,对于一些想巴结他的亲戚来说,无疑是个机会。这些亲戚赶到的时候,杨小环已经躺在大院里了。该做的,杨志的妻子金秀都做完了,她亲自给女儿梳了头、洗了脸、剪了指甲、穿了寿衣。还煮了一盆半生不熟的米饭,上面撒上掰碎的悖悖,放在了灵床前,那是“倒头饭”。亲戚们来了之后,金秀正坐在女儿旁边,哭得撕心裂肺,半个城都听得见。七大姑八大姨赶紧围上去劝慰。其他亲戚开始搭灵棚,写挽联,在门口悬挂椁头纸,四处报丧……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消停。金秀执意要给女儿守灵,最后,她被大家架进了屋里。两个胆大的亲戚留在了外面,一个是杨志的三嫂,一个是金秀的大姐。两个人披着棉被,远远地坐在墙根下,一边烧纸一边烤火。杨小环头东脚西,孤零零地躺在院子正中央,纹丝不动。那姿势很像是在听她们说话。因为杨小环是年轻女孩,灵床不宜高,四块砖垫起一块门板。她的身下是黄色的褥子,身上是白色的单子,铺金盖银之意。枕着三角形的枕头,红布缝制,内装谷皮,那是死人专用的“鸡鸣枕”。她爱说爱笑22年,现在,她的脑袋蒙在白布下,突然缄口了。此时她应该知道了,那个穿皮衣的男孩还有11461天阳寿,那个戴红色围巾的女人还有3819天阳寿,那个穿蓝色棉猴的老头还有134天阳寿。她也知道我的,还知道你的,只是她不再说话。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她身下的土地冰冻三尺,寒气逼人。她就像一只冻梨,再也不怕冻疮了。她的新衣服没机会再穿了,现在,她穿着棕红色的寿衣,做工极其粗糙,没扣儿,对襟处用布带子系着。寿衣喜单,她穿着五件上衣,三条裤子。风大了,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横冲直撞,她头顶的那盏照尸灯虽然有玻璃罩,火苗依然飘飘摇摇。白天的那些麻雀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有树上那根红布条在呼啦啦飘动着。它一直没有被风刮走,不知道为什么。杨小环身上的白布一下下飘动起来,看上去,好像她要坐起来。过了一会儿,风小了些,那块白布又老老实实地蒙在了她的身上。她的身材不错,不过,透过单子看上去,显得有些干瘪。大门右侧的椁头纸,啪啦啦地响着,听着无比凄惶。大姐朝灵床瞟了一眼,轻声说:“这孩子,前几天还跑去给我送电褥子呢,怕我冷。谁想到就出了这样的横事……”三嫂说:“应该告那个热水器厂家,肯定能讨点赔偿费。”

大姐叹口气,继续说:“活蹦乱跳的大姑娘,说没就没了,跟做梦似的……”三嫂忽然想起来,很久之前她做过一个梦——她和杨志的妹妹呆在一间黑屋子里,躲避什么恐怖之物。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房子,反正不是住人的地方。好像妹妹的手指疼,她给她揉手。揉着揉着,妹妹说了一句话,把她吓得够呛,妹妹说:“我做过一个很不好的梦……”三嫂说:“啥梦啊?”

妹妹说:“我梦见小环死了,她在一个大院里躺着,身上蒙着白布,我跟你一起为她守灵……”现在想起来,那个梦不就是预兆吗?只是,眼下她是跟大姐一起守灵,并不是妹妹,人物对不上;而且,在梦里,妹妹是在一间黑屋子里跟她说话,地点也对不上……可是,小环确实死了,难道这只是巧合?大姐顺着三嫂的视线看了看灵床,问:“你看啥呢?”

三嫂赶紧把眼睛移开了,说:“……我太冷了。”

大姐说:“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就回屋吧。”

实际上,她们只在外面守了一个多钟头,天没亮就一起回屋了。院子里,只剩下了杨小环,头东脚西。风一下下撩动她身上的白布,似乎想看清里面的那张脸。有些东西,最好永远也不要掀开。你说呢?三天停灵。天刚亮,金秀就在三嫂和大姐的搀扶下出来了。她41岁,很瘦,耳朵上吊着金耳环,脖子上挂着金项链,粗糙的脸上纹了眼眉和嘴唇,一眼便能看出来,这几年赚了一些钱。她双眼布满血丝,看来一夜没睡。她跪坐在女儿头上,继续嚎哭。三嫂和大姐在一旁陪着她。一只褐色的蟑螂从尸体下钻出来,滋溜一下就钻回去了。金秀、三嫂、大姐都没有看到它。过了一会儿,又有几只褐色的蟑螂从尸体下探出脑袋来,它们在尸体四周快速爬动。三嫂小声说:“大姐,有蟑螂!”

金秀还在哭,没听清三嫂说的话。三嫂又说:“小环身下有蟑螂!”

金秀低头看了一眼,抽抽搭搭地说:“大冬天,哪来的蟑螂啊!连虫子也欺负我家小环啊!”

说完又放声哭开了。三嫂跑进屋里,把杨志叫了出来。杨志快50岁了,有点矮有点胖,啤酒肚,皮肤很白,留着齐刷刷的板寸。他来到女儿身旁,蹲下看了看,然后,他用蒙尸布裹住尸体,慢慢扶着她坐起来。杨小环的身下竟然出现了几百只褐色的蟑螂!大大小小,密密麻麻,他们见了光,立即四处逃窜,速度惊人。三嫂尖叫起来。蟑螂喜欢温暖、阴暗、潮湿的地方,室外这么冷,尸体这么冷,哪来这么多蟑螂呢?大姐立即拿来扫帚,在黄色的褥子上扑打。一转眼,那些蟑螂都不见了踪影。杨志刚要把尸体放下来,金秀突然叫了一声:“等一下!”

杨志回头问:“怎么了?”

金秀惊愕地说:“衣服!她的衣服!”

杨志用手扶着尸体,歪着头看了看她的背部,赶紧把尸体放平,然后伏在地上,掀起那块白布朝里探视,过了一会儿,他把脑袋抽出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杨小环明明穿的是棕红色寿衣,里三层外三层的,一夜之间,寿衣不见了,变成了一件白色的婚纱!天寒地冻,杨小环竟然换上了薄薄的婚纱!看得出来,这是一身廉价的婚纱,就是照相馆租赁的那种,肩膀处都开线了,裙摆还有点脏。金秀不哭了,愣愣地瞪着杨志,半天才说出一句:“……衣服换了?”

三嫂和大姐并没有看清,她们听了这句话,头皮一麻。杨志没说话,他站在女儿头顶,低着头,隔着白布,直直地盯着女儿的脸。过了一会儿,他把脑袋转向了三嫂和大姐,问:“昨天夜里你俩守灵,没人靠近她吧?”

三嫂和大姐互相对视了一眼,说:“没有哇。”

杨志说:“你们到屋里找找,看看那身寿衣还在不在。”

三嫂赶紧跑回了屋内,过了一会儿,她跑出来,说:“没有!”

杨志想了想,对大姐说:“再去买一身。”

大姐立刻出去了。杨志拉着金秀回到了屋内,好像去商量什么。院子里只剩下了三嫂,她伸手想掀开杨小环身上的蒙尸布看一看,刚刚伸出手就把手缩了回来。她害怕看到白布下的那张脸。这天上午,又有一些亲友来奔丧,院子里闹吵吵的。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停在大门口,下来一个人,身高1.90米,他步行走进院子,停在杨小环的尸体前,脱帽默哀。此人是周大景。周大景曾经在齐县粮库当领导,五年前辞职单干,成了粮商。在这个行业里,他似乎是“主流”。可是,前两年又冒出一个杨志,此人不过是个农民,最早在城里卖服装,后来也转行做了粮商,似乎是“非主流”,但是他能吃苦,而且从来不欠农民一分钱,几年下来,竟然抢了周大景百分之七十的生意。两家在生意上明争暗斗,积怨很深。今天,周大景能来杨志家吊丧,让大家颇感意外。杨志正在屋里和金秀低声说着什么,偶尔朝窗外看了看,马上捅了捅金秀,两个人用眼神迅速交流了一下,然后,杨志快步走了出去:“大景来了!快快,屋里坐。”

周大景比杨志高一头,他抱住杨志的肩,轻轻拍了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厚墩墩的信封,塞进了杨志的手中,低声说了一句:“我实在不愿意买花圈。节哀。”

从表情看,周大景此时此刻是真诚的。他没有进屋,留下钱就离开了。他刚刚离开,大姐就回来了。她买回了寿衣。尸体被抬进屋里之后,金秀把所有人都打发出去,一个人为女儿换上了寿衣。当大伙把尸体再次抬到院子里之后,杨志对大姐说:“把那身婚纱烧了吧。”

大姐说:“好。”

三嫂对大姐说:“我来处理吧。”

说完,她来到屋内,看看四下没人,赶紧把那件婚纱叠了叠,偷偷塞进了包里。她家的生活比较困难,她打算把这件婚纱拿回去,卖给照相馆,随便多少钱都是钱啊。没人知道它的来历。中午,大家吃的是馒头,六个凉菜——这是丧事的规矩。下午,又来了一些人吊丧,每人发一块黑纱,戴在胳臂上,又发一朵小黄花,别在胸口。三嫂趁机悄悄溜回了家。她家附近有一家照相馆,专门拍婚纱照,她走进去之后,问老板买不买她的婚纱,没想到,不管多便宜,人家死活不要这件旧婚纱。最后,她嘟嘟囔囔地把婚纱装起来,转身走掉了。她打算回家把开线的地方缝上,再洗一洗,然后另找一家照相馆卖掉。回到家,三嫂打开衣柜门,要把这件婚纱放进去,又不愿意把它跟自己的衣服挂在一起,想了想,她把衣柜门关上了,找来一只装鞋的纸盒子,把婚纱放进去,塞到了床下,然后赶紧出门去了杨志家。不管喜事还是丧事,总会有一些油水。杨小环还在院子中央躺着。为了防止蒙尸布被风刮起来,四个角压上了石块。三嫂最后一次见到杨小环还是在上周,她从幼儿园下班回来,路过三嫂的菜摊,买了几根葱,三嫂不要钱,她扔下一张票子就跑掉了。院子两厢,摆满了花圈和挽联。其中有一件葬品让人看了很不舒服——那是一座用纸糊成的楼房,半人多高,门楣上写着“幼儿园”。里面放着几十个小人,互相手拉手——那是希望杨小环到阴间之后继续在幼儿园当老师。按照规矩,后天杨小环的尸体才能火化下葬。第二天晚上,还是三嫂和大姐为杨小环守灵。午夜时分,杨志带着几个人出去了,他们到十字路口给杨小环“送盘缠”——烧掉杨小环死前穿过的衣服,用过的被褥,等等。其中有那件新买的黑色羽绒服。三嫂觉得烧掉可惜了,想让杨志给她留下来,又觉得不合适,活人跟死人争衣服,那太过分了。杨志回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多钟。他说:“太冷了,你俩进屋暖和暖和吧。”

大姐摇摇头说:“不能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外面啊。”

这一夜,风更大。三嫂和大姐缩在羊皮大衣里,戴着棉帽子,不停地烧纸取暖,满院子都是黑色的纸灰。纸灰太轻了,再弱的一丝风也能将它们吹起来,在半空迷茫地飘舞,很难落在地上。比纸灰更轻的只有魂儿了,没有风也能满世界飘飞。三嫂能感觉到,杨小环的魂儿在院子中飘飞,一会儿落在尸体旁,一会儿飞到烟囱上,一会儿又来到她的耳畔……大姐突然咳嗽起来。她有气管炎,严重的时候就要喷哮喘药。三嫂说:“你进屋吧!”

大姐说:“我没事儿。”

说着,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三嫂说:“你赶快暖和暖和去!还没出殡呢,你要是倒下来,那更麻烦了。”

大姐看了看她,说:“你一个人……敢吗?”

三嫂硬着头皮说:“没问题。”

大姐说:“那我就进屋躺一会儿,一会儿再出来。”

大姐进屋之后,院子里只剩下三嫂了,她死死盯住了那张灵床。尸体平平地躺着,没什么异常,只是,三嫂感觉尸体离她近了许多,难道灵床在慢慢移动?这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黑影走了出来。三嫂的心里一下踏实了。来人是杨志的妹妹,长得很瘦很小。她走到三嫂跟前,说:“三嫂,你也挺不住了吧?”

三嫂说:“我还行。”

妹妹说:“都是一家人,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实在挺不住就去睡觉吧。”

妹妹心直口快,这一点,杨小环有点像她。三嫂说:“我真没事儿。大姐躺下了吗?”

妹妹说:“嗯,喝了口热汤,躺下了。”

三嫂说:“你接着睡吧。”

妹妹说:“你一个人怎么行!”

说着,她就在三嫂身旁坐下来。在照尸灯昏暗的光晕中,妹妹的脸显得十分苍白。三嫂头皮一麻,她不是害怕妹妹的脸色,她是想起了一件事——在梦里,正是妹妹对她说,她梦见她们姑嫂二人一起给小环守灵……现在,妹妹真的来了!妹妹突然竖起了耳朵:“三嫂!”

三嫂颤巍巍地说:“怎么了?”

妹妹说:“你没听见吗!”

三嫂说:“啥啊?”

妹妹说:“有人在笑……”三嫂看了看杨小环的尸体,说:“别胡说!”

妹妹说:“真的!是一群孩子在笑……”三嫂把棉帽子摘下来,果然听到了一阵孩子的笑声!好像是哪家幼儿园刚刚放学,一群孩子涌出来,在滑梯上爬上爬下。她猛地把目光射向了那个纸糊的“幼儿园”。她站起来,慢慢朝它走过去。妹妹说:“你干啥?”

三嫂说:“把它烧了!”

果然,她掏出打火机,把那座“幼儿园”点着了。纸上的浆糊还没有干透,点了几次才点着,“噼噼啪啪”烧了好半天,终于剩下了黑糊糊的秫秸架子。孩子们的笑声终于消失了。三嫂回到了妹妹的旁边,说:“好了,没事了!”

妹妹小声说:“三嫂,我害怕……”三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对着远处的尸体说话了:“小环啊,三娘和姑姑怕你孤单,跟你作伴呢,你别吓唬我们啊!”

杨小环蒙着白布,无声无息。妹妹拽了拽她:“三嫂啊你别叨咕了,瘆得慌!走,咱俩去厢房暖和暖和!”

三嫂说:“走吧,你这小身子骨不禁冻。”

接着,她又对远处的尸体说话了:“小环啊,你先一个人躺一会儿,我和姑姑暖和暖和马上就出来啊。”

她们摸黑走进西侧厢房,没有开灯,走到土暖气前,把手按在上面,挺烫的。过了一会儿,妹妹叫起来:“指尖疼!”

三嫂就抓起她的双手使劲揉搓。朝外看,只能看到那盏照尸灯,忽明忽暗。三嫂突然抖了一下,双手不由停了下来——梦中正是这个场景啊!她一边给妹妹揉手,妹妹一边说:“我做过一个很不好的梦……”她死死盯住了妹妹。屋里黑糊糊的,看不清她的脸。妹妹说:“怎么了?”

三嫂说:“没怎么啊。”

妹妹说:“那你看我干啥?”

三嫂说:“我不是在给你揉手吗?不看你看谁?还能看自己吗?”

停了停,妹妹又说话了:“三嫂啊,我做过一个很不好的梦……”三嫂轻轻“嗯”了一声,等她继续说下去。妹妹低声说:“我梦见小环死了,她在一个大院里躺着,身上蒙着白布,我跟你一起为她守灵……你怎么不说话啊?你不觉得这个梦太怪了吗?”

三嫂突然尖叫了一声:“住口!”

脚下“扑棱”一声,好像是黄鼠狼之类的东西窜过去了。天亮之后,又陆续来了一些人吊丧。三嫂正在屋里招呼客人,杨志进来了,低声对她说:“你出来。”

三嫂赶紧出来,跟杨志来到了尸体前。尸体的两只脚似乎长了一些,在蒙尸布下高高地支棱起来。杨志问:“昨天晚上你们一直守在院子里吗?”

三嫂说:“是啊!”

杨志盯着尸体,似乎在自言自语:“闹鬼了……”三嫂问:“怎么了?”

杨志说:“你看看她的脚在哪边。”

三嫂看了看尸体,一下瞪大了眼睛——杨小环明明头东脚西,现在却掉转了方向,变成头西脚东了!她呆呆地说:“这孩子自己颠倒过来了……”杨志掀开了蒙尸布一角,说:“你再看。”

三嫂朝蒙尸布下看了看,杨小环竟然又换上了婚纱!在冰天雪地的东北,她穿着那身薄薄的婚纱,显得很古怪。三嫂倒吸一口冷气,这具尸体就像一个魔术师,竟然在白布下面悄无声息地换了两次婚纱!第一件婚纱已经被她偷偷拿回家了,第二件是从哪里来的呢?实际上,后半夜的时候,三嫂和杨志的妹妹一直呆在厢房里。难道,杨小环趁这个机会金蝉脱壳,从白布下飘走了,钻进了三嫂家,又把那件婚纱换上了?三嫂愣了好半天,才说:“要不,我再去给她买一套寿衣?”

杨志摆摆手,说:“算了,既然她非要穿着婚纱走,那就由她吧!”

中午的时候,三嫂悄悄溜回了家。她要看看那件婚纱还在不在,这是她目前最关心的问题。三嫂家离杨志家只隔一条街。回到家中,三嫂快步奔向衣柜,猛地把它拽开,只看到了她和丈夫的衣服,她愣了愣,忽然想起来,昨天她把那件婚纱放在床下了。又快步走到床前,把那个装鞋的盒子拉出来,掀开一看,倒吸一口凉气——里面是空的!这天夜里,天上的月亮变小了,像一只乒乓球。这是杨小环留在家里的最后一夜,周冲正开着奥迪车,孤单地从乡下赶回齐县。一路上,他接二连三地接到杨小环的短信,感觉十分奇怪,只是怎么都没想到——活蹦乱跳的杨小环已经死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的大脑一下就不转了,停滞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把油门踩到了底,奥迪车像野马一样在沙土道上尥起蹶子来。杨小环身披婚纱,安安静静地躺在冷风中,正等着他到来。3.第三夜杨小环家旁边的一座平房里,住着一个老头子,眼花耳背,靠退休金生活。他的儿女们都到哈尔滨打工去了,给他雇了一个保姆,白天服侍,晚上回家。没人知道这个老头子的年龄,估计有80岁了。我早说过,人的生命就像太阳,从黑暗中升起来,朝黑暗中落下去。在生命之初,在生命之末,跟另一个神秘世界更接近,因此,总能听到和看到一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婴儿,经常在深夜里惊恐地瞪着半空或者哪个旮沓,哇哇大哭,怎么哄都哄不好,不知道他是在梦魇中还是在现实中;比如濒死的老人,总好像能看到什么人光顾他的床头,恐惧到极点的时候,甚至大呼大叫,又踢又打。没有人相信他,以为是老糊涂了,出现了幻觉。我们正值壮年,每天都在忙碌,如同太阳升到最高处,离玄虚之界十分遥远。与杨家相邻的那个老头子,就经常嘟囔一些莫名其妙的怪话,附近的小孩都怕他,见了他就四散跑掉。杨小环死去的第二天,这个老头子早早起来,穿着老棉袄老棉裤,颤巍巍地走到大门口,当街喊了一声:“昨天半夜谁家办喜事啊?”

街上没有人,也不知道他在对谁说。隔着矮墙是另一户人家,姓张,张家媳妇刚刚去了趟厕所,她听见了,走过来趴在矮墙上说:“大爷,你说啥呢?”

老头子把身子转过去,朝着矮墙的方向,大声说:“昨天半夜,一群人抬着轿子来迎亲,走错门了,哐哐啷啷敲我家的窗户,被我骂了一顿!”

张家媳妇说:“昨天杨志家出事了,你不要乱说啊!”

老头子侧着脑袋,竖起耳朵,大声问:“你说啥?”

张家媳妇朝杨志家大院看了看,大声说:“没人半夜迎亲,你做梦了!天冷,快进屋吧!”

然后,她转身先进屋了。老头子从大门探出脑袋,东看看西看看,终于把大门关上,嘟嘟囔囔进了屋。小街两旁的残雪中,果然有鞭炮的碎屑,红红绿绿的。明天,杨小环就要被拉到火葬场火化了。周冲驾车正在夜路上狂奔,从乡下赶回齐县。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在她变成骨灰之前见她一面。周冲比杨小环小两岁,两个人已经相恋半年了,不过,由于两家都是粮商,在生意上的关系剑拔弩张,开始的时候,他们一直偷偷摸摸,没有公开关系。可是,纸里包不住火,后来周冲的父亲周大景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他正式地跟儿子谈过一次话,让他死了这条心。周冲在家里是独子,横行霸道,说一不二,他跟父亲大吵了一通,父亲气得把家里的大屏幕液晶电视都砸了。周冲没有把这些事告诉杨小环,暗地里继续跟她交往。有一次,周冲跟几个哥们喝酒去了,很晚的时候,他回到家,屋里黑不隆冬的,他摇摇晃晃走向他的卧室,突然听到父亲说话了:“你是不是又跟杨小环见面去了?”

他停下来,四下看了看,在黑暗中看到了父亲那张阴暗的脸,原来,他一直坐在沙发上等着他。周冲不想解释,他说:“老爸,楚河汉界,你不要干涉我的事!”

周大景说:“你跟谁谈恋爱都行,就杨小环不行。”

周冲摇摇晃晃地指了指新买的电视机,说:“那你就继续砸吧!”

说完就走向了自己的卧室。周大景走过来,把他挡住了:“今天你必须表个态!”

周冲说:“杨小环我要定了!”

这对父子在谈判上都缺少一点技术含量,几句话就再次陷入了僵局。周大景的老婆王博被他们吵醒了,赶紧跑出来,打开灯,然后对周大景说:“他爸,小冲喝多了,先让他睡觉,有事儿明天再说不行吗!”

父亲说:“不行!今天必须说清楚!不就一个杨小环吗?整天五迷三道鼠窃狗偷的,真他妈有出息!”

周冲冷笑了一声,一下就点着了炸药包:“你***都光明正大,我谈恋爱怎么就鼠窃狗偷了?”

周大景一下炸了,揪住周冲的衣领,迎面就是一拳。周冲蒙了一下:“你打我!”

一脚就踹在了父亲的肚子上。王博一见父子二人打起来了,吓坏了,死死拽住了丈夫:“你们这是干啥啊!不让邻居笑话吗?”

周大景一下就把王博甩开了,抄起一把椅子,砸在了周冲的肩上,由于用劲过猛,失去重心,他也摔倒在地板上了,还没等他爬起来,周冲已经冲过去,骑在了他的背上,抡拳就打:“你够狠!来吧,砸死我砸死我!”

墙上挂着一个相框,那是周冲五岁的照片,他骑在父亲的背上,父亲给他当马。王博颤巍巍地扑到电话前,拨了110。周大景终于把儿子掀翻了,他再次抄起了那把椅子,朝周冲扔了过来,周冲躲开了,他抄起了另一把椅子,朝周大景扔了过来……派出所的人赶到的时候,王博已经把周冲推搡出去了,周大景的嘴角挂着血,坐在沙发上,红着眼睛喘粗气。派出所的人认识周大景,他们能做的,只是好言好语劝慰一番,然后就离开了。过了好半天,周大景突然问了王博一句:“你说,杨小环真有那么好吗?”

周冲离开家门之后,住进了宾馆。他有点后悔,不该提那个二奶。那个女孩叫明明,比周冲还小一岁,齐县三藩镇人,最初,她在周大景的公司做文秘,有一天下班之后,周冲去父亲的办公室说点事,他看见父亲端端正正地坐在老板椅上,不知道在干什么,看见他闯进来,一下就变成了木头人。周冲大步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办公桌上,正要说话,却看见父亲的膝下跪着那个文秘。父亲穿得整整齐齐,只是兵器在外面支棱着。周冲随手在办公桌上拿起一根香蕉,扔给了明明,冷冷地说:“你先玩这个吧,我跟他说几句话。”

那个女孩满脸通红,擦擦嘴,赶紧低头离开了。周冲知道,父亲在外头有几个女人,他对这些并没有太在意。没想到,后来这个明明成了最大的麻烦,有一次,她在周大景的办公室里跟他吵了起来,很凶,全公司的人都听到了。她似乎并不在乎,还特意把门打开了。不久,周大景把这个女孩辞退了。他吃掉了饺子馅,想扔掉饺子皮,显然没那么容易。这个女孩三番五次去公司闹,天不怕地不怕,保安都拽不走。周大景只能东躲西藏。这个女孩找不到他,有一次女孩竟然跑到他家里去了,对王博破口大骂。那天,周冲去了省城,回到家里之后才听说了这件事,他问母亲,那个明明说了些什么,母亲不语,只是坐在沙发上抹眼泪。王博不是周大景的原配。过去,周大景在农村的时候有个妻子,后来,他奋斗到了城里,在粮库做了一个小领导,结识了年轻漂亮的城里女孩王博,不久两个人就上床了,并且怀了孕。几个月之后,周大景就跟妻子离了婚,和王博举行了婚礼。现在又冒出了这个更年轻更漂亮的明明,周冲禁不住要为母亲担忧了。明明来找王博的第二天,周冲就去了这个女孩家,他把车停在楼下,打电话把她约了出来。明明穿着一身黑衣服,她一上车就说:“你来干什么?我找的是你爸。”

这个女孩的确漂亮,她最大的特色是鼻梁特别高,就像一根香蕉,估计最初的时候,就是这个鼻梁把周大景给迷住了。周冲拎起一排香蕉,递向对方,说:“我刚刚给你买的,够吗?”

明明把香蕉接过去,揪下一根,剥了皮,然后很文雅地小口小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真好吃,谢谢你啊。”

周冲看着她不要脸的样子,一阵恶心,他烦躁地拍了拍方向盘,然后看着前方说:“我来找你,就想对你说,不要再纠缠周大景了。你有什么要求跟我谈吧。”

明明一边咀嚼香蕉一边说:“你是小辈,你跟我谈这事儿不合适。”

周冲说:“你少废话,想要多少钱,说吧!”

明明摇了摇头,说:“不是钱的问题。”

说到这里,她举了举手中的香蕉皮,然后小心地装进了口袋里:“我把香蕉吃了,剩下了香蕉皮,我想扔的话就扔了,不想扔的话,这个香蕉皮必须属于我。”

周冲转过头,盯住了明明:“没得谈了?”

明明瞪大双眼说:“不是啊!你想谈的话我们可以一直谈下去。”

周冲咬牙切齿地说:“我会整死你,你信吗?”

明明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你是黑道的?”

周冲说:“不,黑道是我的。”

明明说:“你想怎么样,随便吧。”

然后,她转身就要下车:“谢谢你的香蕉,我要一根就够了,剩下的回去给你妈吧。”

“啪”一声,车门关上了,周冲看着明明扭扭搭搭走进了楼门,他身上的血一下涌上了脑袋:此人必杀……将近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周冲终于回到了齐县,直接去了杨小环家。杨志家的院子太大了,显得十分空旷,杨小环躺在正中央,孤孤单单的。她的身下是黄色的褥子,身上是白色的蒙尸布,枕着三角形的“鸡鸣枕”。本来,她头东脚西地躺着,现在却变成了头西脚东。也许她喜欢朝那个方向躺着吧,由她吧,自从她死了后发生了太多的怪事,现在,家里人只盼着明天能顺利把她送走。两个亲戚在给她守灵,她们披着棉被,远远地坐在墙根下,一边烧纸一边烤火。这天是腊八,奇冷。风很大,树上依然挂着那根红布条,今夜正是东南风,它呼啦啦向西北方飘动着。周冲走到尸体前,跌坐在地上,眼泪“哗哗”淌下来。看到了尸体他才相信,杨小环真的死了。他很想揍人,揍那个热水器厂家的厂长,揍那个抱怨粮价低的农民,揍自己的父亲……有个人走出来了,是杨志。他清楚女儿和周冲的关系,杨小环跟他谈过。从小到大,杨志对这个女儿百般娇惯,都有点病态的成都。高三那年,女儿突然不想上学了,要当一个作家,杨志就让她辍学了,一个人在家写作。几个月之后,为了鼓励女儿,杨志专程到省城一家出版社买了个书号,把女儿那些文字出了一本书。字数不够,就把女儿初中时代写的日记和作文都塞进去了,自费印刷了五千册,逢人就送上一本:“我家小环的作品!”

半年之后,女儿又不想当作家了,想当画家。杨志很重视,又把女儿送到了省城,花钱在文联拜了一个画家为师。一个月之后,女儿突然又不想当画家了,要工作。杨志根据她的喜好,把她送到一家幼儿园当了老师……可是,当女儿提到她要嫁给周冲的时候,杨志的脸一下就阴了。实际上,在杨志心中,两家的积怨并不是最大的障碍,他不放心的是周冲的性格,这个男孩太霸道,他担心女儿嫁给他会挨欺负。尽管杨小环再三央求,杨志还是没有明确表态。就这样,直到杨小环意外死亡。他走到周冲身旁,小声说了一句:“孩子,别坐在地上,冷!”

周冲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那块蒙尸布,蒙尸布在风中一下下掀动着,如果不是四个角压上了石块,早就被风吹跑了。杨志的声音有些哽咽了:“人已经走了,难过也没什么用,我和她妈妈都挺过去了。进屋吧,明天你能送送她,她就会很满足。”

周冲突然说:“叔叔,今天晚上我想陪陪她。”

杨志愣了一下,然后说:“怕你冻坏了身体……”周冲说:“求求你了,叔叔!”

杨志想了想,转身走回屋去,不一会儿抱着一床棉被走出来,裹在了周冲身上,然后对那两个亲戚小声说:“你们进屋吧。”

那两个亲戚被冻得哆哆嗦嗦,巴不得有人替他们守灵,赶紧站起来和杨志一起进屋了。院子里只剩下了周冲和杨小环。周冲说话了:“小环,你的短信我收到了,明天,我送你去西北,你不会孤单的,安心走吧……”突然,周冲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了看,头皮一麻,竟然又是杨小环的手机发来的短信!他看了看杨小环,她在蒙尸布下静静躺着,表情不详。周冲打开短信,倒吸了一口冷气,杨小环说:你能跟我一起走吗?周冲直愣愣地看着那块蒙尸布,颤巍巍地问:“小环,真的是你在跟我说话吗?”

短信又响了,还是杨小环发来的!这次她说:傻瓜!不是我能是谁!周冲盯着蒙尸布,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快步冲进屋里,杨志和老婆金秀都没睡,一群亲戚陪着他们说话。周冲小声说:“叔叔,你出来一趟……”杨志就出来了。两个人走到屋外,周冲问:“小环的手机呢?”

杨志说:“昨天半夜,我去十字路口给她‘送盘缠’,顺便把她的手机烧掉了。怎么了?”

周冲傻了,半晌才说:“她给我发短信了……”杨志愣了一下,然后低声说:“她走了之后,发生了很多怪事,本来给她穿上了寿衣,可是前两天夜里,她两次都换上了婚纱……这孩子冤哪。”

周冲说:“好了,叔叔,你进屋吧。她想跟我说话。”

杨志含着泪点了点头。周冲再次回到杨小环的尸体旁坐下了,他望着杨小环身上的蒙尸布,轻轻地说:“小环,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想穿婚纱,你想和我做夫妻,对不对?你放心,每年的情人节我都会在你的坟前陪你一起过,还要给你买鲜花,买巧克力,买漂亮的衣服……”手机又响了,还是杨小环发来的:不,我要天天跟你一起过!一阵大风吹过来,终于把树上那根红布条吹走了,它在黑暗的夜空中飘飘摇摇,飞向了西北方,很快就不见了。周冲盯着那块蒙尸布,低低地说:“好吧,小环,我听你的,等明天把你火化之后,我把你的骨灰抱回家,我们天天在一起,永远不会再和其他女孩子结婚!好吗?”

手机再次响起来,仍然是杨小环,她竟然发来了一句很残酷的话:你要是食言,我会把你的心挖出来!周冲有点吃惊,虽然杨小环喜欢撒娇,但这不是她的口气,他忽然感觉院子中有一股凶煞之气。一只黑猫也无声地出现了,它跃上墙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闪着绿光,看了看周冲,蓦地就消失了。手机再次响起,周冲打开看了看,还是杨小环发来的,这次她说:其实,我不需要你陪我,开玩笑的,我要你爸陪我。嘿嘿。没人笑,只是短信上的两个字——嘿嘿,不过这两个字的笑让周冲毛骨悚然,他忽然感觉今夜不对劲了,问题并不在杨小环身上,而在第三个人身上!她不要周冲,而是要周冲的父亲,这是什么话!手机短信又响起来,是一段录音,周冲把它打开,竟然听到了一男一女的对话——“你来干什么?我找的是你爸。”

“我刚刚给你买的,够吗?”

吃香蕉的声音:“真好吃,谢谢你啊。”

“我来找你,就想对你说,不要再纠缠周大景了。你有什么要求跟我谈吧。”

“你是小辈,你跟我谈这事儿不合适。”

“你少废话,想要多少钱,说吧!”

“不是钱的问题。我把香蕉吃了,剩下了香蕉皮,我想扔的话就扔了,不想扔的话,这个香蕉皮必须属于我。”

“没得谈了?”

“不是啊!你想谈的话我们可以一直谈下去。”

“我会整死你,你信吗?”

“你是黑道的?”

“不,黑道是我的。”

“你想怎么样,随便吧……谢谢你的香蕉,我要一根就够了,剩下的回去给你妈吧。”

“啪!”

关车门的声音,录音就完了。周冲马上想到了那个女孩——明明。他四下看了看,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最后,他把脑袋慢慢转过来,盯住了面前的蒙尸布——杨小环是个矮鼻梁,周冲经常逗她,用手指刮她的小鼻子,说越刮越矮。杨小环说,就算我变成了哈迷蚩,你也得娶我!蒙尸布下的这个人显然不是杨小环!她的鼻子高高地鼓出来,就像一根香蕉!她是明明!周冲猛地把那块蒙尸布掀开了,一群褐色的蟑螂四处逃窜,转眼都不见了。望着蒙尸布下面的人,周冲傻了,她果然穿着一件怪兮兮的婚纱,可是,她的脸上蒙着一张黄表纸。又一阵大风吹过来,那张黄表纸竟然纹丝未动。人死之后,要在第一时间给亡者的脸上蒙上蒙脸纸,防止各种牲畜靠近,死人借气诈尸。既然叫蒙脸纸,当然是蒙在脸上的,可是,这具尸体脸上的黄表纸却好像是糊上去的,甚至凸出了脸上各个部位的轮廓。如果不是用胶水粘上去的,那就是她始终在朝里吸气,把那张黄表纸紧紧吸在了脸上……哪个活人能一直朝里吸气?周冲和明明谈过之后第三天,明明又去公司找周大景闹事了,她没找到周大景,就把他的办公室砸了个稀巴烂。当时,很多员工围观。周冲也在场,他没有发作,他只是在远处静静地观望,任凭她闹腾。郭田田算是周冲家的打手,这种事他应该出面的,不过,明明并不是社会上的小混混,虽然她后来被辞掉了,但毕竟曾经是郭田田的同事,而且,她来闹事,一半成分属于周大景的家事,郭田田不好动粗。当时,他走到明明身旁,小声说了一句:“明明,别闹了,回家吧,没什么好处……”明明把脸转向他,气呼呼地说:“郭田田,你没资格跟我说这些话,哪凉快到哪儿凉快去!”

两个人的态度里,似乎深藏着某种亲近的关系。后来,周冲离开了,一个人去游戏厅玩游戏去了。八天过去了,明明没有再去公司闹腾,事情似乎风平浪静了,这一天傍晚,周冲又去了明明家,他把车停在她家楼下,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说找她有事。半个钟头之后,明明才下来。她还是穿着那身黑衣服,打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说:“周大公子,你怎么又来了?你爸呢?”

周冲看着窗外,淡淡地说:“我只是个司机。他在黄雀酒吧等你。”

明明歪了歪脑袋:“真的?”

周冲转头看了看她:“你去不去?我还不愿意接你哪!”

明明说:“走吧!”

黄雀酒吧在郊区,是齐县档次最高的消费场所。一路上,周冲专心致志开车,一直不说话。明明拿出一片口香糖,在嘴里嚼着,“吧唧吧唧”响。走着走着,明明突然说话了:“你不会想杀我吧?”

周冲哼了一声:“要杀你也不用我亲自出面。”

明明满不在乎地说了声:“切!我还真不怕!”

轿车开到黄雀酒吧门前的时候,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已经很少了,周冲突然一脚油门踩到了底,发疯一样朝县城之外冲去。明明愣了愣,马上问:“你要去哪儿?”

周冲低声说:“送你回老家!”

去明明的老家三藩镇,确实是从这个方向出城。明明的大脑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你送我回老家干什么!”

周冲说:“周大景在那儿等你。”

明明想了想,突然说:“不可能!你停车!”

周冲没有停车,车速反而更快了。明明伸手拉车门,发现车门已经锁了。她突然安静下来了,靠在椅子背上,嚼着口香糖说:“你带我去哪儿我都不在乎,开吧!”

出了齐县就是山,周冲在一片树林旁把车停下来。明明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周冲,极为嚣张地说:“你停在这个地方想干什么?跟我做?”

周冲看着她的眼睛,说:“杀你。”

明明冷笑了一声,然后神长了白皙的脖子:“来啊,杀我啊!”

周冲猛地扑上去,一只大手就掐在了她的脖子上,明明还在冷笑着,任他掐,几秒钟之后,她脸上的冷笑终于消失了,变成了猪肚的颜色,她蹬了几下腿,想踢周冲,周冲一直死死掐着她的脖子,最后她不蹬腿了,终于翻了白眼。周冲杀掉明明之后,坐在驾驶位置上,大口大口喘气。过了一会儿,明明的电话响了,他拿起来直接给她关了机。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他就跟明明的尸体一起呆在车里,一直等到天黑。他早就准备好了一把战备锹,就放在后备箱里。天一黑,他就下了车,走进树林中挖了一个坑,然后把明明的尸体抱出来,扔了进去,还特意扔进了一根香蕉陪伴她,接着,匆匆忙忙把那个坑填平了……离开的时候,他用战备锹在旁边的树上砍了一个记号。周冲没想到,躺在蒙尸布下的人竟然是死在他手里的明明!他为她守了半宿灵!杨小环哪儿去了?他迷茫地四下张望,彻底蒙了。这时候,他的手机短信又响了,他手忙脚乱地打开看了看,是这样一句话:周大公子,你杀我我不怪你,但是你不该让我全尸躺在荒郊野外,我冷啊!至少你应该把我火化了。没人管我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我把我跟你心爱的女孩替换了,现在,她躺在我那个坑里,我冒充她躺在这里,明天就有人送我去火化了,嘘,你别告诉他们啊……周冲扔掉身上的被子,发疯地冲出院子上了车,直奔城外那片树林。风越来越大了,好像一万个恶鬼在哭号。周冲来到那片树林旁,从车上跳下来,找到他留下的那个记号,蹲在地上开始扒土,土很硬,他的手指都扒出血了,最后,他只摸到了那根冻烂的香蕉,却没摸到任何尸体。他又傻了。这时候,他的手机再次响起来,他打开一看,还是杨小环那个手机号发来的:傻瓜!躺在院子里的人就是我,杨小环!你跑到树林去找什么?噢,你找明明吧?她不在那个坑里了?那她爬到哪里去了呢?动动脑,想一想,嘻嘻……那两个“嘻”字又让周冲毛骨悚然。他不明白了,到底是杨小环给他发短信,还是明明给他发短信?不管是谁,她们都死了啊!毫无疑问,今夜遇鬼了……他呆呆地在那个坑旁边坐下来。这时候,他听见公路上响起了警笛的声音,还有红蓝两色灯在闪烁。手机又响了,这次他没有看,他傻傻地盯着那辆警车,看着它从公路上拐了个弯,朝他开了过来……4.一部分谜底郭田田和明明上过床。他痴痴地爱上了这个女孩。实际上,他知道她和周大景的关系,但是他不在乎,多次向明明求婚,都遭到了明明的拒绝。这个女孩鬼迷心窍,抓住周大景就是不放手。郭田田不死心,就像明明纠缠周大景一样死皮赖脸地追求她。最后,明明终于答应了,她说等她从周大景那里讹一大笔青春损失费之后就跟他结婚。周冲杀死明明那天,明明接到周冲的电话之后,之所以半个钟头才下楼,正是因为她对周冲产生了戒备之心。她给郭田田打了个电话,说了这件事,郭田田说:“你放心,我开车跟着你们,他不能把你怎么样。”

于是,明明才那么嚣张。那天,郭田田真的驾车跟在了他们后面,只是距离比较远。他不敢靠得太近,周冲认识他的车。他看到周冲和明明把车开到了城外,在一片树林旁停下了,好长时间没什么动静。他有点慌了,但是又不敢靠近,那毕竟是他老板的儿子,脾气又极其暴躁,万一没什么事,那么他就惨了,首先他在跟踪他们,其次,也暴露了他和明明有一腿……最后,他实在担忧明明,忍不住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没人接,然后是占线,再然后就关机了。他猛然想到,明明凶多吉少了。果然,天黑之后,他看见周冲从车上下来,挖坑,埋人……几天之后,周大景把郭田田带到了黄雀酒吧,跟他谈了一件大事——周大景恨杨志,他抢了周大景大部分生意,周大景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跟杨小环结婚,可是,儿子根本不听他的,甚至还跟他大打出手,他只好吩咐郭田田想个办法把杨志的女儿除掉。他答应郭田田,事后会一次性付他十年的工资。郭田田恨周大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郭田田的情敌。他恨周冲,他杀死了他最爱的女孩。他恨整个周家。不过,他答应下来了。接着,他找到了杨志,暗示了周大景的计划。虽然他没有明说,杨志马上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知道,周大景这个人十分阴险,如果不想个计策,女儿时时刻刻都会有危险。他在省城有房子,他想把女儿送到省城去躲起来,永远不露面,让周大景以为,她真的被郭田田给害了。可是,他不能对女儿说出实情,不然,她不会去,她离不开周冲,一定会找周冲讨个说法,那样就露馅了。最后,他只能在秋梨膏里下了安眠药,让女儿昏睡过去,然后连夜把她送走了。他要十分隆重地给女儿办丧事,这样周大景才会相信,可是必须要有一具替代的尸体,现代社会,人死之后都要火化,去哪儿找女孩的尸体?他给了郭田田一笔钱,相当于他二十年的工资,让他找个替罪羊杀掉。郭田田答应了。他没有去杀人,只是去把明明的尸体挖了出来。对于他来说,这叫一箭双雕。杨小环假死之后,郭田田几次来到杨家,偶尔在茶几上看到了杨小环的手机,于是他把她的手机卡拆了下来,装进了口袋里。他要用这个手机卡报复周冲杀死明明之仇。第一夜,杨志的三嫂和金秀的大姐为“杨小环”守灵,天没亮她们就回屋了,郭田田给明明换上了婚纱,把那身寿衣烧掉了。他没有多少钱,那身婚纱是他买的,准备在他和明明结婚时穿在明明的身上。没想到,她死了。第二天,杨志又给尸体换上了一身新寿衣。郭田田在场,他看见三嫂把那身换下来的婚纱偷走了。晚上,趁着三嫂一家都在杨志家忙活,他挖门撬锁溜进她家,又把那身婚纱偷了出来。他到周家当打手之前,是个专业的小偷。明明生前没有穿上婚纱,在火化之前,他一定要让她穿上,不然变成骨灰,她就永生永世没机会了。后半夜,他趁杨志的三嫂和杨志的妹妹走进西侧厢房去暖和的时候,又为明明换上了婚纱。那确实是个体力活,换完婚纱,郭田田累得满头大汗。他又把明明的尸体调转了方向。明明被周冲杀死之后,埋在那个树林里,就是头东脚西,他不喜欢这个方向,他想明明也不喜欢这个方向,于是就让她头西脚东了。第三天晚上,周冲终于从乡下返回了齐县。于是,郭田田就换上了杨小环的手机卡,躲在暗处不停地给他发短信……有个细节很重要——周冲第一次约明明那天,明明就有些戒备,上车之前,她把手机设置了录音,然后装在了口袋里。谈完之后,她给这段录音发给了郭田田,对他说,说不定哪一天这个周大公子会杀了她……郭田田把这段录音保留起来了。那些蟑螂不是郭田田捣鼓的,没必要,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未知,权当那是自然现象好了。杨小环家旁边住的那个老头子,为什么在杨小环假死的第一夜,听到有人迎亲,还走错门了,哐哐啷啷敲他家的窗户?未知,权当那是老人的幻视幻听好了。杨志的三艘为什么做了那个怪梦?——杨小环死了,她和杨志的妹妹为她守灵,而杨志妹妹说的话,跟她梦见的一模一样……未知,权当都是梦好了。为什么在杨小环假死之前,很多东西上的数字都归零了?未知,权当那是巧合好了。为什么周冲在杨小环假死的第三天夜里,从乡下返回齐县的时候,遇到了那个飘在道路中央的海绵宝宝?未知,权当那是生活中的一个偶然好了。我们本来就活在一个谜面上,很多东西只能“权当”。杨小环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她已经在省城那个家里了。摸摸手机,不在身上。她用座机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父亲只说了一句:“周冲被抓了。”

周冲没想到,他在看守所里见到了杨小环。他有很多很多话要问,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他静静地望着杨小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杨小环凄然地笑了笑,说:“没关系,周冲,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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