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沨渡恰如其名,一年四季风声水声大作,其声嘈嘈其势汹汹,汛期时人站在渡口,彼此说话需得提气大喊才能听清。 昏河行至大沨渡渡口时仍属中上游段,水流速快,本不是渡口的最佳选址,但昏河自此便入关天峡。关天峡峡长百里两岸陡峭,再无更好的渡江之处,时间久了,勇猛的霍州人便也习惯了穿梭浪间的惊险刺激,偶有外乡人为此嗟叹,少不了还要打趣嘲笑一番。 所以肖南回料得没错,渡口已半月未出过船,今日又逢雨歇,尽管河水湍急,但定有胆大的船夫准备开船。 有人敢开,便有人敢坐。 她和伯劳赶到渡口的时候,一艘大渡船刚刚离岸消失在雾气中,码头旁就还剩一艘小船,看起来也快要客满,船夫似乎也不打算坐满再发船,行色匆匆的样子。 两人见状,连忙牵着马走上前去。 “船家,怎么如此匆忙?我瞧这天色到了晌午还能好些,现下雾太大了,会不会有危险?”
那船夫手上不停,嘴上应道:“公子有所不知啊,昨天夜里有人在渡口劫财来着,听说都出人命了。官府的人还没来呢,若是来了,这船便走不了了,都得挨个盘问呢。所以您要是想走,可得紧着点,耽搁了怕是今日就走不了了。”
劫财? 不知怎的,肖南回眼前一闪而过的便是昨晚客栈里好酒好菜的那一家六口,还有那系着额带的凶悍男人。 那厢伯劳已经将银子付给了船家,对方是个好说话的,左右衡量了一番便应了,好在二人行李不多,加上两匹马挤上那船竟然刚刚好。 整个船舱拥挤不堪,肖南回上了船才发现,她担心的那一家人正好端端地坐在船上呢,身边还堆了不少大小行李。她当下放下心来,正要和伯劳说说到了霍州的打算,就瞧见船头坐着两个人,不是昨天“横刀夺房”的钟公子主仆二人又是谁?当下心气去了一半。 她背过身,尽量不去瞧那二人。那厢船夫解了码头木桩上的缆绳便要开船,冷不丁那岸上方向却传来一声疾呼。 “等下!”
肖南回皱眉回头望去,只见薄雾中冲出一个白花花的影子,离近了才看清却是昨天隔壁桌那白衣公子。 他似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衣裳还是昨日那件,头上草草插着支簪子,还漏了一缕头发在后脑勺飘着,手里抱着个疑似夜壶的罐子,喘两口气便埋头在其中呕上两声。 “船家等下!在下、在下也要上船。”
船夫倒是个实在人,没有为了多赚几个银子而昧着良心,诚恳劝道:“这位小哥,这船已经满了,再上人怕是要沉的。”
“不行不行。”
白衣公子扔了手中罐子,快步上前一把拽住缆绳,抬脚就要往船上挤,“我为了赶这趟船连美人都得罪了,无论如何我也得上。”
离他最近的是那中年商户,当下便面露不悦:“船上又不止你一人,若是因你而沉船,难不成要全船人给你陪葬?”
他老婆在旁揽着四个孩子磕头虫般齐齐点头,船上其余人也觉得有理,那白衣公子却没恼,反将视线落在对方大大小小的行李上:“这是渡船又不是货船,你这大包小包岂不是占了别人的地方?”
那商户被说中要害,脸上有些挂不住:“我这都是些茶叶什么的,又不占分量。”
说罢瞥一眼站在船尾甲板上的吉祥和花虬,言外之意也很明显。 肖南回害怕吉祥它们被赶下船去、正要开口,那白衣公子却从身上摸出个布包抖落开来,只见里面是一排闪亮亮的针:“在下是行医的,正要赶去霍州给人治病,那人都病入膏肓了,就等我金针相救呢。这样吧兄台,我花银子买你两担茶可好?你便将身边的位子腾些给我。”
商户依然不太情愿,船上的人却开始站在白衣公子这边:“他是医者,茶早晚要卖不是?这天气这么潮估计你也放不住,不如顺便做个好事,也算是救人命的福德呢。”
最终,白衣公子顺利上了船,留了那商户两担茶饼在码头上。 渡船离了岸,大雾中的大沨渡除了风声水声再无其他声音。 碎石滩上,河水拍打着河岸,将一条带血的额带冲上了河滩。 ****** ****** ****** 小船摇摇晃晃向河心驶去,手腕粗细的渡绳连在船头和船尾,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延伸进散不开的雾气中。 周围只闻嘈杂的水声,间歇还有些碎冰撞击船身的声音,虽说雨已停歇,但昏河上的温度比岸上要低许多,渡船四壁摇摇晃晃、四处透风,丁未翔将一件厚实的裘衣披在自家公子身上,自己抱着刀坐在风口,替他挡些寒风。 肖南回有些羡慕地看一眼,又回头看了看窝在自己身后、缩成个团子的伯劳,掏出一块饼子狠狠啃了一口,还没嚼几下便被抢走了,对方显然是昨晚挑食没吃好。 “既然是主仆,当守礼仪尊卑。公子这小书童也太不守规矩,居然敢抢主子吃食。”
她抬头,却见那白衣公子不知何时挪到她跟前,手上举着个不知从哪掏出来的扇子,极尽风雅地摇着,肖南回觉得自己都能看见他露出手腕上迅速立起的汗毛。 伯劳此生最痛恨两件事,一是拿身份说事打压她,二是有人说她矮小。 白衣的话无疑得罪了她两遍,她当下两只眼刀子般就剐了过去。 肖南回连忙微微侧身,挡住那两道凶光,脸上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公子说的是,只是我这小厮自小与我一同长大,关系确非寻常主仆,如今又是出门在外,不好讲究许多。你说是吧?”
白衣公子欣然点头:“也是,如今似公子这般宽厚之人也是不多了,理应结交一番。在下郝白。敢问公子姓名?”
好白? 她这才好好打量这人,他身上还有宿醉的酒气,衣衫都系得不整齐,居然还能腾出时间在脸上涂了那么厚的香粉,倒也是个人才。 “姚易。”
她面不改色地报了姚易的名字,头一回觉得自己那些蕈子没白给。 “原来是姚兄,幸会幸会。”
那白衣傻子一脸开心,竟又开始自报家门,“在下晚城人氏,祖上三代行医,偶尔也做些丹药生意。不知姚兄家中是做什么的?”
她嘴角勾了勾:“经营秦楼楚馆的。”
郝白愣了愣,脸上竟可疑地红了起来,就连那□□也遮不住:“姚兄说的是......” “花街柳巷。”
她有些好笑地看一眼对方那别扭的模样,“怎么,郝公子昨夜美人相伴好不风流的样子,竟连花街都没逛过?”
郝白哽了哽,一时没说话,竟像是真的没去过。 一旁的伯劳见状,心情没来由的好了起来,故作沉痛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兄台,没去过花街怎好自诩风流?下次说一声,我定带你去见识一番。”
“在下也未曾去过,小兄弟可愿再多带一人?”
那声音一响起,肖南回就觉得头皮一麻。她没回头也知道说话的是谁。 伯劳也被这突然开口说话的人吓了一跳,回头看看坐在身后的人。江风吹过,他的发丝飞起,在这令人视线模糊的雾气中,他有一瞬间看起来像是在微笑。 船上恰有几人正好望向这里,都是一副有些呆愣的表情。 她觉得形势有些不对劲,准备结束这场没头没尾的对话:“钟公子身份尊贵,定是瞧不上那下等地方的。”
“在下复姓钟离,单名一个竟字。”
她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回她,只得敷衍两句:“原来是钟离公子,幸会幸会。”
“千里相会确是幸事,不知姚公子此次前来霍州所为何事啊?”
来了来了,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肖南回腹诽一番,不得不接招:“听闻五月初九便是朱明祭,在下是来凑凑热闹的。”
朱明祭是青阳、朱明、白藏、玄英四祭之一,历年在霍州举行。这里古来就有祭祀神明的习俗,其中白藏祭与玄英祭乃是皇家秘事,外人甚少知其详情,裘氏王朝覆灭后便逐渐销声匿迹,而唯有霍州的朱明祭算是保留下来,如今依然盛行。 “哦?还有这等热闹?”
钟离竟还未说话,一旁的郝白倒是来了兴致,“反正闲来无事,不如一起去看看。”
她看对方一眼:“郝公子不是急着要去救人?”
“今日不过初五,三天时间足够了。三天若是仍救不活,那便是阎王要留人,我也无能为力。”
哟,口气还挺大。 肖南回只当对方信口开河,根本没往心里去。就在此时,船夫突然吆喝一声:“有碎冰,扶稳了!”
声音未落,一阵巨大的撞击感便袭来,渡船瞬间倾斜摇晃起来,翻起的浪打湿了半条船,众人不由发出惊呼,吉祥和花虬也在甲板上打起滑来。 她心下一凛,把住船沿向水中望去,只见江水中正涌来块块碎冰,个头瞧着一块比一块越大,应当是上游巨冰融化后冲下来的。 肖南回武者出身,什么都会些,就是水性不太好。 不要说眼下水流湍急又冰冷刺骨,就是条风平浪静的小河她也从来都绕着走。这船要是沉了,她和她的马是不是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她下意识摸上自己后背上那布包,那布包只有一把短剑的长度,瞧不出里面包着的究竟是何兵器。然而手刚摸上,她便又重新放下。 这船上虽没几个人,但谁又能保证这几人中没有敌人呢?她的兵器太过特殊,轻易不能露的。 脑子飞快转着,她将目光落向船头。 穿过慌乱的船客,她跳上船头、一把夺过船夫手中撑船的篙,腰腹灌注十分力气,一个回身刺向一块飞速靠近的浮冰,浮冰应声碎成小块隐入浑浊的江水之中。 一击即中后她未停歇,一手握着那长蒿末端,另一只手握它三尺处,运气而动进退有方,那沉重笨拙的长篙瞬间化作灵蛇一般,一次次飞快地钻入水中击碎浮冰。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瞬间,船上人大都还没回过神来,丁未翔却看了个清清楚楚,脸上有一丝讶色。另一边伯劳早已不在原地,她身子轻盈,一个翻身便上了船顶,眯起眼向远处望去。 “船家,还有多久才能靠岸?”
船家正奋力把住渡绳、试图稳住船身:“......最少也要半刻钟!”
那厢肖南回立在船头,回头冲伯劳喊道:“你去牵住吉祥和花虬,别让它们把船带翻了!”
吉祥是战马,无论遇到多危机的情况都还算镇定,花虬则有些慌乱,已开始在甲板上打转。伯劳一把抓住缰绳,将两只马圈在固定的位置,确保它们不会摔倒。 渡船还在乱流中艰难前行,仍有遗漏的碎冰不断撞上来,有些船客已经瑟缩成一团,闭眼不看周遭险境。 伯劳狠狠瞪一眼事不关己的丁未翔,这里除她和肖南回之外,应当就数这人武功最高。 “你守着他有什么用?!船沉了还不是大家一起遭殃!”
丁未翔看一眼钟离竟,后者的目光却在不远处那瑟缩作一团的一家子身上,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丁未翔这才起身,从气呼呼的伯劳身边飞快掠过,纵身一跃站上船尾,甲板上放着一个油麻绳编成的篓子,里面放着拳头大小的碎石块。那是碇石,船靠岸时下锚用的。 他抽刀一砍,麻绳断裂碎石散落,他五指张开一手便抓起三个石块,手腕翻转掷出,石块便又快又准地向碎冰飞去,速度竟不逊于肖南回手中的长篙。 肖南回听到声响回头,视线却只停留了片刻便挪开,再次专心应对江水中的碎冰。 多一人相助,危局终于得到控制,船身也慢慢稳定下来,片刻过后,浮冰似乎已经全部漂走,江水中只剩些许零星碎冰,已无大碍。 经此波折,船上人再无说话的兴致,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到了对岸。 下船的时候,所有人身上的衣衫都多少被江水打湿,寒风吹来各个瑟瑟发抖,带着几分劫后偷生的余悸。而那钟离竟身上却无半点水珠,他身上那件裘衣不知是何料子做成的,竟能滴水不沾。 肖南回牵了吉祥下船,身后跟着哆哆嗦嗦的郝白,两人略一施礼,对方表情诚恳道:“今日多亏姚公子出手相助,实在应当好好道谢一番才是。但在下确有要紧事在身,耽搁不得,若是有缘,便在几日后的朱明祭上见吧。”
说着,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随后从他那里衣里面掏出个破烂油包,拿出里面的一颗白色丹药。 “这是益气补血的丹药,便当做谢礼,还请姚兄不要推辞。”
肖南回的视线却停在那瞧着眼熟的油包上。那好像是昨晚客栈里垫包子的油纸。 对方不等她有所表示,将丹药往她手里一塞,转身便急匆匆地走了。 她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了看掌心的白色小药丸,想了想还是收了起来。 刚收拾妥当,她余光便瞧见丁未翔从自己身侧走过,突然低声开口问道:“早上用石子打我窗棂的人可是你?”
丁未翔知道对方是瞧见了方才自己在船上扔石子的手法,不承认也不否认,像是根本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她穷追不舍:“为什么?”
青衣刀客这才回头看她一眼,指了指在不远处长身而立的钟离竟:“主子说,百世修来同船渡,公子合该好好珍惜这段缘,言谢的话就不必了。”
对方说完便不再停留,快步离开,留下肖南回独自发呆。 百世修来同船渡?这是什么狗屁缘由! 不想说就不说,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