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州最繁荣的一座城便是穆尔赫,因为地势优越,这里曾是屯兵重地,百年前闹过一场瘟疫,之后便不再有驻军。 土生土长的穆尔赫人已经很少了,现下城中居住的大都是随祖上迁移至此的。几代人过去了,就算自称穆尔赫人也没什么不妥。当中更有佼佼者,如今已是富甲一方,便是那以珍贵药材发财的邹家。 姚易的江湖消息向来灵通,那玉的事最早便是从邹家传出来的。再追本溯源,就要从邹老爷最受宠的三房妾室的娘家人熊氏那里说起了。而说到熊氏,其实很早之前便和邹家是一条船上的人,嫁女不过是亲上加亲罢了。 熊氏曾是穆尔赫白耀关外一带鼎鼎有名的豪绅。白耀关几百年前本是商路要道,后来不知怎么就荒废了,慢慢便被逐年扩大的北地沼泽吞噬。这样一处荒无人烟的鬼地方,熊氏一早便弃了未管,谁曾想却让当年的邹老爷找到了发财致富的机会。 北地沼泽离关天峡不远不近,沼泽下面实则是一条通向昏河的暗河,暗河在沼泽蓄满水后向峡谷方向流动,便会将沼泽深处的一些东西缓慢带向边缘。 这其中便有一味珍贵药引名唤‘陵前血’,是陷入沼泽中的鹿死去后,尸骨逐年沉积而成的一种结晶,通体深红色,圆润似珠玉,不溶于水却溶于血,传闻服下可保容颜不老。 这等宝贝莫说实际功效究竟如何,便是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有的是世家贵族愿意掷千金买来一试。 邹家采药,熊氏守着地盘,两家联手做这神药的生意已有三代。当年的邹老爷十分有头脑,定下了每年出手陵前血不得超过九两的规矩,这样一来物以稀为贵。几十年过去,此药价格不仅未跌,反而翻了几倍。 如此日积月累,邹家自然富得流油,连带着熊氏也鸡犬升天。两家和睦共处多年,待到邹思防这一代却生了变故。 邹思防的正房妻子赵氏是地地道道的穆尔赫人,娘家家底虽然不算厚实,但却是正儿八经的名门望族,照理说嫁给邹家可算得上是下嫁。可谁也没想到,这正房妻子过门都快七八年了,硬是半个儿子也生不出来。眼看邹家就要绝后,邹思防竟一口气便纳了几房小妾,其中就有熊家塞进来的女儿。 这一来不要紧,邹家后院里的战鼓声便响了起来。 赵氏感受到了威胁,将这几房姨太的娘家人统统关在府门外。熊氏嫁去的第一年,连娘家人的面都没见着。不仅如此,那赵氏不知吹了什么枕边风,竟让邹思防谋划着要将熊氏在沼泽一带的地买下来。 要说这药材生意本就是邹家一力打理,熊家出块地皮便能坐享其成,如果邹思防真将地买了来便可一劳永逸地踢了熊氏,一家独大是迟早的事。 熊氏看明白了这局势有些急了眼,明里暗里的招数没少试过,最近竟偶然寻得个机会。 月余前,熊炳南巡视自家地盘的时候,在沼泽深处寻到一具比鹿还要大些的尸骨,看样子应该是马或者牛。 然而沼泽边缘湿软,体型稍大的动物察觉有陷入其中的危险,大都不会走到沼泽深处,而野兔野鼠之类的小兽又不足以陷入泥中,只有小些的鹿或獐子才有可能掉进泥潭。 熊炳南当下便觉得有些蹊跷,剖开那白骨后竟然发现一块美玉。那玉四四方方,虽是人为切割过的却未过度雕琢,其色之润,其质之纯,都是从未见过的。 牛马尸首里怎会有玉呢?熊炳南是个粗人,只知道那是好东西却不知好在哪里,左右一寻思不如借花献佛,便私下叫了邹老爷出来,将一方美玉奉上。 霍州地广,穆尔赫却是个小地方。消息不胫而走,有心人盯上了邹思防和他手头的东西,几番上门询问出价,邹思防也不是个傻子,自然就明白那玉确实是个宝贝,更加不肯轻易出手,于是便有了他重金请瞿家人上门鉴玉的传闻,也才有了肖南回此次的行程。 肖南回和伯劳一入城便直奔最热闹的街而去,要知道民风越是开放的地方,烟花之地便越受欢迎,望尘楼的规模竟比阙城还要大得多。 落日余晖还未散去,天色还透着晚霞的红光,整条花街却已灯火通明,空气虽然有些湿冷,但却吹不冷霍州人夜晚寻乐子的火热情绪。街上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脂粉味,这些飘散在空中的细小香尘,使得光影都变得似有形状起来,腾挪的烟气像轻薄的带子萦绕在恩客们的鼻尖,搔得人心尖发痒。 望尘楼今日值班的管事姓周,人称周外爷,只因满楼倌妓都是他的“孙子辈”。 周外爷今天状态格外好,连带着他肩头那只紫胸佛法僧看着都艳丽了不少。他天生一副和气的小老头模样,一边逗着鸟一边招揽客人,连拦了几个大户,直把对街的摘花阁气得冒烟。 这档口又有两名俊俏公子走进来,周围几个有姿色些的都去忙了,他连忙亲自迎上前去。 “二位公子今天可算是来对了地方。我们楼里一会便有个压轴的节目,这刚刚有两位定了座的突然有事来不了了,正好空出两个雅座,听曲看舞两不误......” 肖南回轻咳一声,摸出姚易给的薄薄纸封递了过去。 对方接过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枚灰不溜就的算珠。 周外爷一看那算珠,方才还笑眯眯的眼瞬间耷拉下来:“原来是都城来的贵客,来的倒真是凑巧,正赶上我这最忙的时候。”
托姚易的福,她早已习惯了各种势利嘴脸,面上一派平和,示意伯劳拿出一早准备好的银子。 “实在是住客栈不太方便,才来叨扰,一点小意思还请管事不要推拒。”
本就是熟人打过招呼的,周外爷只是心气不平才嗔怪了几句,对方却很是上道的样子,他反而有些不好刻薄了。 利落地将银子敛入袖内,他顺手招呼过来一个正端着空果盘的小僮。 “金豆儿,过来一下,带二位公子去后院,阿汐隔壁不是空着个偏房?你帮忙收拾一下。”
那小僮一愣,看了看肖南回和伯劳:“你俩跟我来吧。”
肖南回和伯劳对周外爷揖了揖,周外爷也客气回礼,三人便各行其路各忙各的去了。 穿过望尘楼高低交错的阁楼屋檐,那热闹的人声便渐渐淡了去。一踏入后院四周瞬间安静下来,这是花了心思设计过的地方,为的是让待在房里的各位“主儿”能有个清净。 后院主体是个回字形的阁楼,中间天井花团锦簇红绿相映,有几个今日得闲的美人正卧在花间逗趣,见到肖南回和伯劳二人,都讶异地停了嘴,有觉得对方俊俏的便大胆摘了花砸过去,伯劳乐呵呵地照单全收了。 那厢金豆儿已经上了三楼,趴在木栏杆上冲下面的两人催促道:“快些上来吧,莫要耽搁了。”
肖南回连忙拉着伯劳上楼去,那金豆儿看着也就十二三的岁数,却处处透着一股老练,她带着二人来到一间雕花木门前,指了指上面镂空的玉簪花:“这白玉簪的房便给二位公子了,出入可切记看仔细了,晨起至晌午过后都须轻手轻脚些,莫扰了左右。”
肖南回一一应下,仔细看了看房内,觉得也不差什么,便对金豆儿说道:“就还有一事拜托姑娘,我们二人的马匹还在前门拴着,烦请托人照看。”
金豆儿似乎愣了片刻,随即低下头乖顺应道:“好说,这便差人去。”
“有劳姑娘了。”
“不敢,我这还有事要忙,便先退下了。”
金豆儿说罢弯了弯腰,转身快步离开。 两人将行李放妥,第一件事便是除了有些潮湿的外裳,换上干净衣服。 肖南回将背上一直背着的布包取下来,伯劳斜眼瞧见,一把便顺了过来:“你居然带了它出来?不是说好要低调行事的?”
她欲伸手去夺,被对方灵活躲开。 她有些无奈。 “我带着图个安心不行吗?”
“这次出来又不需要你杀敌千百的,何况有我在呢,你有什么不安心的。”
你?你才让人不安心好吗?! 肖南回一阵腹诽,伯劳却已经从行李里另翻出一把匕首扔给她。 “先用这个。”
她还要再说什么,便听走廊里传来一阵男子抱怨的声音。 “姓邹的不来了也不说一声,害我提前推掉了李公子的局,平白得罪了人。”
另一个年轻声音听着倒是镇静些,声音也小许多:“汐主子少说几句吧,楼里人听见了,背地里要笑话我们的。”
原来这就是阿汐,她们的“邻里”。 原来那邹老爷放着家里几房姨太不宠偏要来这烟花之地,是想换换口味。 肖南回和伯劳将门半掩上,缩着脑袋继续偷听。 “这事还用我说?早就扬地满天飞了好吗!烟姐不也被耍了,一会又要摔东西了。”
啧啧啧,原来是有男有女,这口味可是不轻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听回春堂的小六子说,那邹老爷病重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据说连床都下不了了,还能来楼里吗?”
病重?等下! 她一把推开门,在门外那两人惊讶的目光中急急开口道:“二位所言可是真的?”
那叫阿汐的男子生的确实好看,一双桃花眼此时却生出几分敌意,上下打量着肖南回和伯劳:“新来的?竟如此不懂规矩。”
她耐着性子解释道:“公子误会了,我们是周外爷的朋友,来这暂住几日的。”
阿汐听罢脸色这才好些,但仍是恹恹的:“原来是贵客,那便不打扰了。刚刚的话,你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吧。”
他说罢便走到隔壁那间雕着海棠花的房间前推门进屋去,半晌发现身后跟着的人没反应。 他身后那小厮模样的人正望着肖南回的方向,看到她身后那扇半开的玉簪花房门有些愣怔。 阿汐不满地斥道:“阿律。”
那叫阿律的小厮回过神来,对着肖南回匆匆一礼,飞快进屋把门关上。 肖南回张张嘴,把追问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是出发前特意打听过,知道这望尘楼是邹老爷经常光顾的地方,这才死皮赖脸地求了姚易要住进来,谁知竟然这么不凑巧,人家窝在家里不出来了。 不过左右都是小道消息,出些纰漏倒也正常。只要对方没出穆尔赫的城门,她就不信还找不出这个人。 不过......邹思防病重? 她眼前不自觉地闪过一个人的脸。 正想着,伯劳从她换下来的外裳里摸索出一样东西,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疑惑开口道:“你怎么有颗枳丹?还是白色的?”
她迷茫回头:“什么枳丹?”
伯劳将那东西放在她手心,肖南回定睛一瞧才想起来。 “这是那个郝白给我的,说是答谢船上的事。”
伯劳啧啧嘴:“他倒是个实在人,这枳丹是个好东西,只是如今江湖上不大好寻了,以前我从师父那偷的都是明黄色的,白色的几乎没见过。改日我要找他多要些才行。”
肖南回盯着那白白的小药丸若有所思。 ****** ****** ****** 两条街之隔的一处大宅院内,邹老爷的几房小妾们正在花厅哭的梨花带雨,正中坐着当家主母赵氏,妆容精致却难掩憔悴。 赵氏面无表情地吐尽最后一个字,再也无话可说,自顾自地喝起茶来。 这已经是她十天里不知第多少次说起邹思防的发病前后了,听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妾室们的眼泪流了又流,这邹老爷还是毫无起色。眼前这位外地来的行医者嘴上连根毛都没有,又能靠谱到哪去? 思及此处,她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厌烦,摆了摆手示意管家上前来:“诊金可准备好了?郝先生若是无法,便让他拿了银子早些离开吧。”
她面前站着的那白衣白靴、嘴上无毛的公子,正是郝白。 郝白一副沉思的模样,显然没有拿钱走人的意思。 “郝先生?”
郝白回神,又拿出了那个装满银针的布袋子:“夫人莫急,在下年纪虽轻,但走南闯北许多年,见过不少疑难杂症,您方才所说,也算不上最糟糕的情形。”
“这还不算糟糕?”
赵氏惊了一惊,茶都泼出来半盏,“他可昏睡了整整半月,药石不进不说,连水都喝不下,要不是偶尔有口气在,我怕是早就让人准备棺材去了。”
“夫人若信得过,便让在下面诊一番。”
赵氏静了静,心知如今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如果邹思防就这么去了,这几房小妾少不了要和她撕扯一番。如今她膝下无子,若想未来的日子好过些,这一家之主可万万不能先咽了气去。 “如此,那便有劳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