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突然被猴子通知小学同学聚会，特别意外，大概已经有近十年的时间没有聚会过了，我问起猴子，是谁组织的，猴子说，是浩宇。“浩宇？他不是在澳大利亚吗？”

“近期回国了。”

“在哪儿聚会他说了吗？”

“他自家开的餐厅。”

周六，开车去聚会的地点，那个地方很陌生，我之前从未去过。餐厅在半山腰，夜色渐深，我开着车在上山的盘山路上，不免有些紧张。后来看到前方有些亮光，就安下了心。开到餐厅前面，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这就是浩宇家的餐厅。这座山之前我锻炼的时候一直来，总看到这里有座奢华的建筑物，但不知道是何用，我一直觉得是某个会所或者私人别墅，总是特别神秘，也不见着招牌，也不见着宣传。外观是仿欧式的建筑，一面朝着山，另一面可以尽观整座小岛的美景，再远些还能看见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座建筑开灯经营，从外面看，就像在黑暗中打开了旋转夜灯一样，静谧又美好。停好车，走近建筑物，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欣赏它。一进大厅，就看到三层楼高的水晶大吊灯，闪着炫目的光彩，整个装饰都是奶白色和棕褐色搭配的色调，并辅以欧式的大马士革玫瑰花纹，奢华而夺目。站在一边的服务员半弯着腰，“请问是来参加同学聚会的吗？”

然后侧着头，把手往侧面有幅度地一拉“您这里请。”

他引我上了二楼，又走到二楼最里侧的包间，打开包间，随着门被拉开，房间内喧哗的人声渐渐出现。“阿慈！”

我寻着声音找去，看到浩宇向我招手走来。印象中，小时候的他瘦瘦小小，嘴唇总无血色，因而总显得脸色暗黑发沉，脸总是半低着，看人时也只是抬着眼看。现在，他壮了许多，个子也高了不少，应该有一米八多。身形变得挺拔，穿着白色POLO衫，露出的手臂显示长年健身的成效。“刚刚大家还说起你，来来，好久不见！”

他熟络地和我握手，一副在商场浸润多年的模样。现在的他和小时候判若两人。我和浩宇小时候并不相熟，虽然在一个班上，但并无太多交集。他学习不太好，总在班上倒数，因为个子不高，刚开始班主任老师还安排他坐前排，后来他在前排上课总不专心，会偷偷摸摸地在桌子下面看小人书，有的时候还会向隔壁桌同学扔纸条，老师就把他慢慢往后排。他不仅学习不好，还不太合群，到最后就坐到了班级最角落，学习好的不喜欢和他玩，学习不好的看不起他，觉得他性格孤僻古怪，他也不喜欢和别人玩，下课了男孩子们总是冲到走廊上打打架，追追人，他就在一旁看着傻笑。四年级的时候，班上换了一个班主任，姓胡。胡老师是从北方调来的，教语文，是我们学校普通话说的最好的老师。但她特别严厉，她总和我们说，来南方的这座小岛之前，她在北方的一座大城市教书，那里的孩子学习特别努力，冬天时那里零下二十度，孩子们都是早上五点就起来到学校读书，有的时候在教室里学不进去，还有学生宁愿站在外面读，因为寒冷的天气容易让人集中注意力。我们无法理解零下二十度是什么感觉，这座南方小岛常年四季如春，基本维持二十度上下的温度。舒适的气候可能就眷养了懒散的人，胡老师说，来了这里，觉得不适应，上到校长，下到学生，在她眼里“太过舒适”，没有北方人拼搏和奋斗的精神。从她来了以后，我们语文的作业量大幅度上升，她那时创造了一种作业，叫“千词百练”，就是每天至少抄写十组词，每组词抄二十遍。学生们苦不堪言，都是都不敢说，其他科的老师也慢慢有了抱怨，因为语文作业需要花太长时间，学生们在其他科目上花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不过到了学期末，她严厉的教学还是出了成绩，我们班成了全校语文平均分最高的班级，不少同学的作文都拿了满分。她对学生丝毫不手软，记得浩宇有一次，把“姗姗来迟”的姗字的右边“册”错写成了“朋”，她当着大家的面把浩宇叫起来，说“你看看你写的字，是姗姗来迟吗？你这是女朋女朋来迟！怎么，约会嫌女孩子来晚了吗？！”

全班哄堂大笑，浩宇只是低着头，懒散地站在班级的角落。后来，胡老师转头批评另外一个同学，但也没让他坐下，他看着在批评别人了，没他的事儿，就坐下了，胡老师用眼角看到，就厉声叫他站起来：“我叫你坐了吗？你就自己坐下？你以为你是谁？给我站一整节课！”

胡老师总说，这座南方小岛的绿色让人厌倦。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人说，对绿色厌倦。其实我害怕于见到冬季枯树的荒凉，但胡老师说，只有经过冬季的荒凉之后，春季才会有生机盎然的生机，但是这座南方小岛，一年四季没有变化的绿色让人感觉不到这种蓬勃而出的生命感。她觉得，连同这座南方小岛的人，都和这绿色一样毫无特色。小岛上的人，性格温和，不喜欢争论和冲撞，胡老师是个耿直的性格尖锐的人，总让人心生畏惧。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觉得胡老师总特别针对浩宇，除了他学习不好，我总觉得，胡老师不喜欢他这样被老师责骂却毫无反应的学生，我想，如果浩宇某一天突然和她作对，可能她会对浩宇好一些。浩宇就像个棉花，她一拳头打下去，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她时不时会让浩宇妈妈过来谈话，浩宇妈妈是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每次来，总是梳着繁杂而精致的发型，戴着两串夸张的耳环，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嘴唇涂着最鲜艳的红色。大家都说，浩宇妈妈是开美容院的，是个暴发户。她每次见到胡老师总提着一袋礼物，带着谄媚的笑进办公室，然后一脸尴尬地提着原封未动的礼物出来。五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一天上学的时候，我们看见学校门口停了一辆警车，一群人围在学校边上的小卖部，我们远远地看见浩宇被警察围在中间，他低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边上站着小卖部的老板，一脸激动地朝警察说着什么。后来我们知道，是浩宇前一天放学在小卖部围看限量版的水浒传的人物卡片，那时这卡片不便宜，一张要十几块，他趁老板不注意，偷了一整沓，大概值个五六百钱。那时，我们父母的工资一个月不过两三千，这一沓卡片简直是巨款。因为浩宇还小，只是被带到派出所教育了一下，后来他妈妈向小卖部老板赔了钱，草草了事。但胡老师不想让这事草草了掉。浩宇回学校以后，她让浩宇站在讲台边上，让他向大家阐述为什么偷东西。浩宇低着头，很小声地说：“我那时看那卡片好看……也不知道为什么……拿着卡片就走了……”胡老师站在一边，交叉着双臂在胸前，抬着头高了八个声度地质问：“什么叫拿着卡片就走了？你觉得这是什么行为？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偷吗？”

浩宇沉默。胡老师接着说：“你爸妈没教你不能偷东西吗？哦对，你没爸，你妈也没时间管你！”

然后，胡老师转过头对我们，几乎用喊叫的方式对我们说：“这就叫有娘生没娘养，他妈妈是开美容院的，可能钱来得太快了，都不知道买东西要花钱！”

我不知道胡老师为什么对他个人有那么大的仇恨，可转头想想，他被警察抓了，真是个坏小孩，活该。批判了半节课，她还没有解气，转身站到讲台上对大家说：“今天后半节课，大家写个作文，作文的名字就叫作《评价浩宇偷东西的行为》！”

后半节课，大家都趴在桌上写作文，浩宇则全程低着头，捏着衣角，什么都没说。自那之后，浩宇变得更加孤僻，完全不与其他同学交流，总是独来独往。半个学期之后，当大家都快忘记这件事情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班上有个家里有钱的男同学，因为长得胖，大家叫他“猪头华”，有一天，猪头华发现钱包不见了，钱包里有两百块钱。他立马找胡老师告状，认为浩宇偷了他的钱包，因为“我看到浩宇下课时在我桌子里翻东西。”

胡老师立马冲到教室，让所有人坐好，然后指定两个班干部去翻浩宇的书包，没有找到钱包，但是找到了两百块钱。猪头华一口咬定，这两百块是他的。浩宇突然扯住了猪头华的衣服，嘶喊道：“这两百块是我的！”

胡老师一把扯开他“你怎么证明这两百块不是你偷的？”

浩宇一边愤怒地红着脸狠狠地盯着猪头华，一边憋着眼泪“反正不是猪头华的！”

胡老师质问“什么叫反正不是猪头华的？那这就说明你这是偷的！根本不是你的钱！”

当天的语文课，变成了一场批斗大会。胡老师站在讲台上，让浩宇站在全班同学面前认错。浩宇不说话，她就说：“你不说对吧，好，这样，今天就让大家自由发言，让大家说说浩宇这个人怎么样！”

不少同学纷纷举手，有的说浩宇是个惯犯，怀疑前两天丢的橡皮擦也是浩宇偷的，有的说浩宇学习不上进，不是个好学生，到最后，甚至还有人说，听说浩宇家里开赌场的，全家都是罪犯。当天的语文作业是一篇作文，名字叫《再评浩宇偷东西的行为》。我回家告诉父母，还问我妈妈再评一样的事情该怎么写作文。我妈妈沉默了很久，她后来说，这一幕和她小时候经历的事情非常像，继而感到愤怒和不平，“只是一个小孩子，为什么用当年那种批斗大人的方法批斗小孩，是不是因为她是那个时代的受益者？”

第二天，胡老师让所有的同学一个个起立朗读自己写的作文，然后让浩宇站在讲台上听。浩宇低着头，什么也没说，听到最后，他开始流眼泪。胡老师转头厉声问道：“你哭什么哭！小偷还知道哭，那你当初干嘛去了？”

那之后不久，浩宇就转学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很多年以后，才从同学口里听说，他去了澳大利亚留学。聚会上，浩宇坐在主座上，和所有同学谈笑风生。席间大家聊天得知，他前两年回国继承了家业，做房地产生意，大概身家有几个亿。猴子告诉我，小岛新开盘的一个顶级豪宅，就是他们家开发的。席间听到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你要买房子啊？找我啊，我最熟了！”

很多同学纷纷起身向他敬酒，然后询问买某个他开发的小区能不能打个折。聚会后半程，浩宇主动坐到了我边上，递给我一杯香槟。“听说你刚刚从美国回来？”

浩宇问我。“啊对，刚回国没多久，你呢？”

“我前两年从澳大利亚回来的。”

“听说你回来继承了亿万家业啊，可真是厉害。”

“没有没有，别听他们瞎说，都是小生意，小生意。”

他一边说一边和我碰杯，嘴角边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这么多年，都没你的消息，你后来过得好吗？”

他突然沉默了。然后很突然地用严肃地表情转头问我：“你现在和胡老师还有联系吗？”

“偶尔，过年的时候会发发短信祝福一下。”

“那请你转告她，她当年看错人了，我现在过的很好，比她能想象得好得多得多。”

他的脸色突然暗沉，变得阴森而愤怒。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对着我，自顾自地说起来：“当年，小卖部偷卡的事情是我做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是后来，猪头华的钱真不是我偷的，搜出来的那钱是我自己的。”

一转头，对着在边上喝的半醉的猪头华说：“当年那钱你自己怎么丢的你自己清楚啊，我不是我偷的！”

猪头华一脸谄媚地靠过来，几乎半跪在他身边，搂着他的脖子说：“哎呀，当年我有眼无珠，兄弟你原谅我啊，我也没到后来会那样的！但你得原谅我啊，我那时候小，不懂事嘛。”

浩宇嫌弃地推开他，让服务员把猪头华拉到一边去。他举起酒杯，自己闷了一口，然后回过头一边倒酒一边和我说：“所以我特别恨胡老师。她冤枉了我，也差点毁了我的一生。我父母从小离异，我妈妈开店，起早贪黑地把我养大，其实是很不容易的，我知道胡老师看不起我这种家庭的小孩子，觉得我妈是暴发户，钱来的不干净，甚至还当着我妈的面说她人也不干净。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老是针对我，她当班主任的那两年，是我人生最黑暗的两年，给我后来的人生留下很深很深的阴影。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对，你可以转告她，原话转告她，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甚至我还拜过菩萨，拜托菩萨惩罚她，让她一辈子不好过。”

他脸色阴森地举起酒杯，又自己闷了一口。我觉得氛围不对，立马转移了话题。“你后来什么时候去的澳大利亚？”

他脸色稍稍缓和。“初一的时候，我舅舅去澳大利亚投资，我妈就让我和舅舅一起去。到那里之后我觉得自己就自由了，终于摆脱了胡老师的阴影。我一开始不太适应，那时那里华人还不多，老师对我挺照顾。后来有个心理老师可能发现了我的心理问题，主动关照我，给我作心理辅导，慢慢就好起来了。而且很奇怪，我在这里学习怎么都跟不上，到那里反而成了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你说奇怪不奇怪？”

他嘿嘿地笑起来，和刚刚脸色阴森的他判若两人。“那前两年怎么想着回国呢？”

“我说啊，我去澳大利亚真的是转命，去之前人生各种不顺，之后顺的离谱。我去澳大利亚之前，我爸几乎没来见过我，也没给我和我妈生活费。我爸后来和一个女的再婚，但连续生了两个小孩都是女的，你知道的，继承家业嘛，还是要男的，所以我去澳大利亚之后他反而主动联系我，每年还给我打不少钱。前两年他生了一场大病，就急匆匆地让我回来，我不愿意，他就派我二叔亲自去澳大利亚游说我，我才回来的。现在嘛，正好碰上房地产红利期，运气好，做起来了。以后说不定咱们有能合作的机会。”

他又换了一副商人的面孔，流露出狡猾而热情的笑容。回家的路上，猴子帮我开车。我问猴子：“你觉得浩宇现在怎么样？”

猴子笑笑说：“得志便猖狂嘛。”

“你说胡老师当年那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分？”

猴子说：“我现在觉得，都是命。当年不是浩宇，可能也会是其他人。胡老师就是这么一种性格的人，她可能只是需要这么一个发泄口。”

“什么发泄口？”

“你不知道当时她火气为什么这么大？”

“还真不知道，早忘记了。”

“当年她为什么来这所学校呢，是因为她老公被调到这里，她跟着来的，没想到呢她老公调来没多久，就和他们单位的一个小姑娘好上了，她被扫地出门了。后来她想调回去，但没那么容易，如果有个特级教师的名头就容易些，她当我们班主任那年就是准备要评语文特级教师的，就因为浩宇被抓进派出所的事情，失去了这个资格，间接的就失去了调回原来单位的机会，她怨气无处发泄，就发泄在浩宇身上，浩宇就成了那个可怜的替罪羊。”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胡老师前几年得了乳腺癌，在第一医院治的，我妈是主治医生，这些事都是我妈后来告诉我的。”

“那她后来一直没调回去？”

“没，现在还住在学校附近。估计也不会回去了，这么多年了，回去也没家，这里气候好，应该对养病好些。”

“那她现在还会觉得这里的绿色很厌倦吗？”

我不知道什么，脑子里突然想到这件事情。“啊？你说什么？什么绿色？”

猴子有点惊讶。他可能忘记了这件事情。“没什么，酒喝的有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