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在迦叶城的地下，有一条暗河。

凭借着暗河充沛的水流量，迦叶城才能在大野一族竭泽而渔式的砍树、放牧之下，保住了城中和周围的一点绿色。在“水比油更贵”的西域，迦叶城的水多到可以让城中居民天天洗澡。当初大野律也正是看中了这片沙漠绿洲的水源，才把驻地选在了迦叶城。许多商旅忍着迦叶城贪官污吏的盘剥，也是为了来迦叶城的浴场洗澡。

太史信并不喜欢去浴场。他还记得小时候跟着老爸去浴场洗澡的情景。去洗澡要走上不远不近的一段路，正好让太史信父子好好感受寒冬酷暑的招待。浴场有个很大的池子，还有几个搓澡师傅。每次去洗澡的时候，太史信都会和父亲先在池子里泡一会儿，再互相搓澡。有一次太史信内心好奇，体验了搓澡师傅的手艺，顿时疼得咬紧牙关。好不容易挨到结束，太史信把身上冲洗干净之后落荒而逃，又被室外的酷热引得口干舌燥。浴场门口不远处就有一个卖糖水的小摊，一小碗糖水却卖到四文钱。二十多年前的四文钱，可以买半斤猪肉了！尽管从未听到父亲说过“太贵了，不买”之类的话，太史信却一直知道不应该开口表达对一碗高价糖水的渴望。等到太史信自己有俸禄了，看着依然四文钱一碗的糖水（良心价呀），却并没有再喝的想法了。

太史信多年没有再去过浴场，现在背上又带着一个奇怪的图案，自然不想去浴场引人注意。可尉迟临西对于带太史信去洗澡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执着，仿佛把此事当作了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太史信推辞了半天，结果被尉迟临西一路拖向那个名为“浣琼苑”的浴场。好在天色已暗，路上行人看到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见怪不怪，也懒得去细看太史信的长相。

到了“浣琼苑”门前，太史信闻到一股香气，看到两个姑娘迎了过来，疑惑地看向尉迟临西：“这是浴池？有些不对劲。”

尉迟临西一脸“你懂得”的表情，继续把太史信往“浣琼苑”门口推：“哪儿有不对劲，你进去就知道了。”

那两个凑过来的姑娘热络地和尉迟临西打招呼：“呀，尉迟大爷来了？里边请里边请，奴婢这就通报掌事夫人。”

尉迟临西把太史信往前一拽：“我带侄子来洗个澡，疏松疏松筋骨。跟夫人说，叫几个好看的姑娘来招待。”

太史信看到这情景，大概猜到这浴场恐怕不单单是洗澡的地方，怪不得一些商旅忍着贪官污吏盘剥，也要来这迦叶城“洗澡”。他耳边仿佛响起了剑魔嘲讽的声音：“呵，男人。”

尉迟临西又把太史信往前推：“进去吧，来都来了。”

太史信不住地挣扎：“这可不行，要是让我媳妇知道了，那可要闹翻天了。叔叔你不知道，我岳丈以前是少林武僧，我媳妇从小练铁砂掌，切西瓜不用刀……”

“哎呦喂……”一个女人拖着长音从“浣琼苑”里走出来。那女人看起来比太史信大上几岁，高挑丰腴的身材把纱裙衬得有些紧，走路的时候身形款款，似笑非笑的表情中满是成熟的风韵。她走向太史信：“小公子啊，你家有母老虎，更要多来我们‘浣琼苑’了。”

太史信没反应过来：“嗯？”

那女人在太史信耳边，轻笑着说：“来我们这儿练好了本事，不管是悍妇还是女侠，都让你在床上收拾得服服帖帖。”

太史信双眼猛然睁大，不是因为那女人挑逗的话语，而是因为那女人居然胆大包天在太史信屁股上拧了一下。

“咳咳，”尉迟临西咳嗽几声，“阿蛮，怎么装着没看到我。”

那女人画风陡转。她啐了一口，揪着尉迟临西的耳朵骂道：“你还有脸吱声？老娘胡阿蛮长这么大，没见过你这样的怂蛋！上次说要把老娘灌醉抱到床上去，结果老娘喝醉了，你自己跑了！”

太史信的怒气顿时散去，使劲憋住笑。旁边的几个姑娘直接捂着嘴笑了。

尉迟临西站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还是身为“浣琼苑”掌事夫人的胡阿蛮先开口：“罢了罢了，来了就是客，跟老娘进门吧。”

太史信意识到尉迟临西此时没有在自己旁边，正要开溜，一转身就发现胡阿蛮和几个姑娘挡住了自己的退路。他看向尉迟临西，却发现刚才还尴尬不已的尉迟临西已经开溜了。

“尉迟叔叔！”

太史信刚喊了一声，发现自己竟然被一群姑娘抬了起来。

胡阿蛮指挥着姑娘们抬着太史信往里走，脸上灿然一笑：“今天开荤咯。”

太史信急中生智，连忙说：“快放我下来，我没带银钱！”

胡阿蛮在太史信脸上摸了一下：“老娘看你顺眼，让你白嫖。”

抬着太史信的姑娘们爆发出一阵杠铃般的笑声。

太史信被一路抬进“浣琼苑”。他细心观察，留意着“浣琼苑”的内部格局。这里和尉迟临西的住宅格局有些类似，围墙里边是一个个小楼。各个小楼之间，仆人、侍女奔走忙碌。偶尔有全身裹在罩袍里的人影在小楼进出，不知道罩袍之下的人是什么身份。太史信心中忽然一惊：自己不是碰到了噶腰子的坏人了吧？

新汉帝国西南，在暹罗、真腊、骠国等地区，分布着众多匪帮。这些匪帮以堵场、青楼、发财等为诱饵，骗得天朝人前去自投罗网。被骗者身上的钱财被榨干后，立刻沦为奴隶。被骗的男人要么为虎作伥骗别人过来充数，要么挨打挨骂直至被噶腰子、活埋。被骗的女人更为悲惨，被凌辱是家常便饭，一旦不能骗人过来充数，就只能沦为歹徒的玩物，最后也是被噶腰子、活埋的下场。我知道你一定想问，当地官府就任由这些人渣为非作歹吗？还真就是这样！这些匪帮盘踞在三国边界各个大小军阀的地盘上，与当地军阀早就达成了一致，平时专门祸害天朝人，按时给军阀们“上贡”。军阀们享受着匪帮送来的金银，玩弄着匪帮骗来的男女，自然要好好庇护各个匪徒。近几年，这些匪帮行事越发猖狂，竟敢跑到暹罗都城对游玩的天朝人骗财骗色绑架勒索。

在一座外形精致的小楼前，太史信被放了下来。胡阿蛮风情万种地走向太史信，伸出手来。

太史信摇摇头，径自走进小楼。他穿过了三道帷帐，看到了一个缓缓流动着热水的池子。看来，这“浣琼苑”真的可以洗澡哦。

原本跪坐在水池旁边的清秀少女看到太史信和胡阿蛮，起身行礼。

胡阿蛮打开一旁的竹简，指着上边的字给太史信介绍：“在迦叶城，咱们‘浣琼苑’洗澡的花样是最多的，有的客人专门从岭南跑过来。你先看看呼延潋滟这丫头入眼不？看不上的话可以换。江南女子、西域舞姬、鲜卑郡主，咱们这儿一应俱全。你就是想要东瀛姑娘、高丽姑娘，我也能给你找来。至于花样嘛，冰火两重天、游龙戏凤这些都是小把戏，可以让几个西域舞姬跳舞，几个东瀛姑娘陪你洗澡，像王公贵胄那样……”

太史信打断胡阿蛮：“我消受不起。”

胡阿蛮笑吟吟地看向太史信：“莫非，小公子有难言之隐？”

太史信一愣：“什么难言之隐？”

胡阿蛮伸出一个小拇指。

太史信反应过来，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我洗澡的时候，不想有姑娘在旁边。”

胡阿蛮装作恍然大悟：“你喜欢男人？那就得去城北‘公子阁’了，我和那边管事儿的不熟。”

太史信失去了和胡阿蛮说话的耐心，直接往外走。

胡阿蛮一闪身，拦在太史信面前：“公子要是就这么走了，那这次来迦叶城的正事，可就办不成了。”

太史信默默看着胡阿蛮。他来迦叶城，当然不是来散心的。全戎派他来这座奇特的城市，是有一件事情非他不可。

胡阿蛮轻轻挽住太史信的手臂，把他拉到水池边：“公子，你先洗个澡歇歇，洗完了，咱们说正事儿。”

太史信想了一下，把手臂抽回，指向门口：“行，你先出去，到时候我叫你。”

胡阿蛮笑着点头，颇有深意地看向水池边的清秀少女呼延潋滟：“好好伺候公子。”

太史信看向呼延潋滟：“你也出去。”

胡阿蛮摇摇头，拉起呼延潋滟一起往外走。经过太史信身边的时候，她伸手摸了一下太史信的肩膀，轻声说了一句：“奴家要是小个十岁，一定把公子骗到手。”

太史信没说话。等到房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太史信脱下上衣，露出紧实的肌肉，走向墙边的镜子。令他失望的是，后背上“独角狼”的纹理依然清晰可见。他又脱掉裤子，进入水池开始洗澡。太史信心中感叹，在这边洗澡确实比在尉迟临西家里洗澡舒服多了，感觉全身都放松下来。

洗完澡，太史信擦干身体后把衣服穿好。胡阿蛮带着呼延潋滟走进浴室。呼延潋滟端着一盘水果，微微低着头，脸颊比果盘里的西瓜还红。

太史信接过呼延潋滟手中的果盘，放到一边，冲胡阿蛮示意：“说正事儿吧。”

胡阿蛮扶着呼延潋滟的肩头，让她坐到太史信身旁：“不忙着，公子刚洗了澡，正好怜惜一下这丫头。”

太史信面无表情地看看胡阿蛮，眼中闪过一丝幽幽的光。

胡阿蛮被太史信那一眼看得心惊了一下，连忙说：“公子是瞧不上‘浣琼苑’的姑娘？放心，这丫头……是干净的。”

“干净？”

太史信冷笑，“你们俩当然是干净的，这儿的姑娘都是干净的。那些‘瓢虫’才不干净。说正事吧。”

听了太史信的话，胡阿蛮和呼延潋滟互相看了看。随后，呼延潋滟微微行礼，退了出去。

胡阿蛮轻轻拢了一下耳边的青丝，开始表达她主人的诉求：“想来公子已经知道，这迦叶城，有着大野、买、达奚、贺兰四大家族，这‘浣琼苑’正是达奚家的产业。”

“达奚？”

太史信再次听到这个姓氏，忽然想起，此前自己率领禁卫军突袭乌里雅周边地区，与鲜卑达奚氏交战，消灭了王子达奚陈飞以及两千骑兵。迦叶城的达奚一族兴许和鲜卑那边有关系。

胡阿蛮继续往下说：“原本四大家族互相通婚，结成亲戚，相安无事。但是这三五年，买氏一族靠着不法生意大发横财。西凉侯（大野峰林）怕朝廷追查，劝诫买氏族长买颉有所收敛。谁知买颉仗着家里的私兵、门客，变本加厉，连这‘浣琼苑’都想抢去。”

太史信熟读史书，对于这些权力斗争丝毫不陌生。他立刻理清了思路，问：“买颉不听西凉侯的话，又想抢达奚家的生意，那贺兰家怎么说？”

胡阿蛮摇摇头：“贺兰家的四小姐就是买家的嫡孙媳妇，另一个小姐也是达奚家的侄媳妇，所以只是从中说和。”

太史信继续问：“这四家都有多少私兵门客？城中的官兵又是谁的人？”

胡阿蛮略微沉思，回答：“私兵加上门客，大野家大约五百，达奚家和贺兰家三四百，买家财大气粗，大约七八百。迦叶城官兵两千人，分为城防营和陷阵营，名义上都是西凉侯的人。”

太史信很清楚，四大家族关系网错综复杂，迦叶城两千官兵中有多少明里暗里投靠了买颉，那真不好说。他看着胡阿蛮，问了一个似乎很蠢的问题：“买颉势力这么大，你们找我做什么？”

胡阿蛮认真地看着太史信：“达奚家不愿坐以待毙，派人去找迦叶城之外的大人物。大人物说，会派人来商量。前几天，大人物派人传话，他的使者，会跟着尉迟临西来到这‘浣琼苑’。我家主子要我好好招待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