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划拳呢。”
她酒气冲天,没良心地推搡我道。“半杯Mojito而已。”
她对面的男生对我笑道,他化着浓妆,浓密的眼睫毛、眉毛黑漆似的,嘴唇红油油。我不认识他,紧张的咽了口口水,潜意识里认定他不是好人。可我去拉扯杨晓琳,她就像赖在游乐场里不肯回家的小孩,扭来扭去,嘟嘟囔囔呓语个不停。我看到她一侧的脸颊上有四个成一排的新伤口,瞬间懂了她为何来买醉,可转念又觉得她大概还遇到了其它不开心的事,这些伤口应该还不足以成为需要发泄的全部理由,毕竟此类的受伤事件我听她倾诉过太多次了。杨晓琳在海洋馆里工作了七年,我也耳闻了七年“美人鱼”的辛酸:被海草缠住了身体,等救援队到来时,喝进去的海水撑破了肚皮;姨妈期时小腿会抽筋,却不能偷懒,不甘心展现不完美的动作,硬生生地把腿捋直,如同把钢丝球拉成钢条;还有刚潜到鱼缸里就被鱼咬了脸,却不被允许临阵脱逃,游客们候场半天了,哪能说弃演就弃演,她付不起赔偿金。虽说脸上常常是旧伤还未好,新伤又添上,明明嗜好重口,却为了伤口的愈合而不敢碰酱油、辛辣食物等,但杨晓琳谈及此等“悲壮”时云淡风轻,不仅因为能吃苦,更因为她的梦想。她想当一名真正的舞蹈者,在舞台上翱翔灵动的身姿,台下观众掌声雷动的那种。可事实上杨晓琳不仅走不出海洋馆,更走不出这一口鱼缸,在七年里,去演艺公司面试、考级、赶场婚礼表演、考教师资格证,但凡一个从普通家庭出来的普通女生能尝试的她都试了,能吃的苦她都吃了,最后无一不徒劳而返,从二十出头到三十岁,女生的青春年华白驹过隙。杨晓琳从未受过专业的舞蹈训练,她有天赋,小时跟着电视蹦蹦跳跳、无师自通,上学后老师见她活泼可爱,也喜欢上舞台表演,逢到校园集体演出时就让她做领舞、头舞之类的。她遇到过的人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伯乐,是我们的中学音乐老师,一个徒步穿过祖国的大西北,有着小麦色皮肤和爽朗笑声的年轻姑娘,那老师经常在课外给杨晓琳免费培训,带她四处参加商业比赛,我们私下里称这位老师为杨晓琳的“经纪人”。不过她们参加的比赛规模都不大,在那个年代的小地方,奖品多流行床上四件套、厨具、自行车这些,杨晓琳获得过的最大的一个奖是全市青少年舞蹈比赛独舞组金奖,奖品是海南双人五日游,她带着弟弟潇洒地去玩了一圈,那会我们很多同学连县城都没出过,这件事让她在学校里名噪一时。后来我们去大城市上了大学、工作,多少见了一点世面,知道了夏天的海南压根没有杨晓琳吹嘘的那么好玩,其实是高温不下的旅游淡季,机票相对便宜,她根本不可能躺在正午的沙滩上晒太阳,海水没有透澈如蓝宝石,退潮后的沙滩上也不会遗留着五颜六色的贝壳。可或许当时杨晓琳不是吹牛,她只是怀揣着理想主义。有位作家说过出名要趁早,但一个女生太早经历了自以为的人生高光时刻,不见得有多好,在我的眼里,杨晓琳忍受了破茧成蝶的痛苦,她的目光里才渐渐褪去自少女时期养成的清高和傲气,开始无奈地面对一些她略懂,又不是特别懂的社会因素,最终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于她而言,进大城市的舞蹈团难于上青天,跳舞跳成艺术家更是天方夜谭。所以她不喜欢归不喜欢这份被称作仅为糊口的工作,却始终缺乏任性放弃的底气,换个角度考虑,一场接一场的演出,游客的惊呼和口哨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掌声吧,这是她能找到的离梦想最接近的一份职业了,有的时候,人其实是需要点阿Q精神的,尤其是年轻的、要强的、无所依靠的女孩子。“你朋友舞跳得不错,可以来我们这试试。”
那男生突然道,他把我的目光引到跳钢管舞的女生身上:“跳这个不用看脸吃饭。”
好讽刺,一个姑娘奋斗的伤疤却成了他调侃的话题,可他的话确实不假,红的、绿的、黄的灯从四面八方交织闪烁,像蜘蛛网似的明明晃晃,哪里看得清那女生的脸。女生的舞跳得很好,细长柔韧的双腿完全符合对童话中喝了巫婆的毒药的小美人鱼的想象,我想着她是否也曾有过轰轰烈烈的追求,重重地咽了口口水,欲赶紧把杨晓琳拖走,偏偏喝醉了酒的人重到离奇,她就如同被胶水粘到了地上,根本拉不动。那男生笑话我的狼狈:“你大可不必谈虎色变似的,在我们这工作挺好的,见世面壮胆量很重要,否则她以后肯定要吃亏。”
我马上生气了,这跟大过年的说别人会身体不好一样,是否会真实发生是一回事,但听上去极不舒服。而他试图加强我的确信般,道:“我比你们还了解你们,你们住在梅花院落对吧?”
看来杨晓琳确实喝糊涂了,竟然轻率地把住址告诉了一个陌生人,可男生接着道:“我为你们的一个邻居服务过,你们那块不是善地。”
“邻居?哪位邻居?”
“你以后会知道的,别在那住了,早点搬出来吧。”
“不搬出来会怎样?”
我追问着,迷惑中增加了万般不安。“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说了,你们住的地方不是善地,善良的善。”
“我不懂。”
“你们住的房子风水不好。”
“是凶宅?”
“那还不至于。”
他哈哈笑起来,然后用耍酷的手势指着我们,喊出一句:“不听我一言,吃亏在眼前”,随后踏入舞池中唱歌、跳舞,男男女女围绕成夜晚的丛林,而他似一株最艳丽的毒蘑菇。喧杂的画面被拉长、压扁、收缩,失真至变了形,我使出全身力气将杨晓琳搀扶出酒吧,也许这一切只是巧合,可为什么让人有蓄谋感。如果是蓄谋,我们两个一贫如洗的女生,他图什么呢。看中杨晓琳的美貌了吗?这样一想,我不由使足劲把她拖到了末班的公交车上,夜风渗进车厢,这一瞬间叫人大梦初醒。我可以尽量不去在意一个陌生人的危言耸听,但流淌在身体里的伤感无限:我们两个女生千里迢迢地来到异地挣扎,受尽风吹雨打,一年复一年忍受别人的无视和瞧不起,图什么呢?我望向把头依偎在车窗上的杨晓琳,她的发丝在风里摆动,眼睛闭闭合合,一阵阵的酒气摇晃着忽闪不定的泪影,在含糊中给了我一个锲而不舍的答案:“岱君,你想象得到吗,五六条大鱼一起来咬我,血流了出来,融到了水里全是血腥味,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没有啊。我不能咬它们,只能让它们咬我,它们老来咬我,老来咬我,跟我有仇。”
我的泪水跟着噙在眼眶里,我听她说过几次绝望,就见识过几次她痛苦到深渊里,依然咬紧牙关不吐出一句想回老家。而我万万没有杨晓琳这股顽强劲的,已连续失眠三天,一碰到枕头,亢奋的音乐声就会在耳边轰炸。其实在酒吧里发生的事只是导火suo,失落情绪的关键还在于我的男朋友阿罗,他像永动机一样成天在我的脑子里跑来跑去,燃烧起我独身待在这座城里的焦躁。杨晓琳只要在家,照例给我们做饭。几天后,她脸颊上的伤口开始结疤,到了最难看的时候,黑黑黄黄的蚕豆大的痂如同粘上了泥巴,这叫她整天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不过她做出来的饭菜依然可口,早餐的松饼、生煎包、小笼、豆浆、牛奶等等,搭配各式水果变着花样来,中晚餐也毫不含糊,糖醋排骨、可乐鸡翅、金针菇牛肉卷这些硬菜,她向来做起来也易如反掌。她的父母在我们县城里开大排档,早先年饭店数量还不多时,“阿杨骨头汤”靠厨艺和诚信远近闻名。遗传了做菜天赋的杨晓琳还经常将自己的美食作品拍照发到社交平台上,粉丝不少,她在虚拟世界里获得的认可比在现实生活里多多了,对厨房的驾驭能力比对本职工作游刃有余多了。相比我差劲的厨艺,夏芷言是不愿下厨。她没搬出来时,夫妻俩和公婆以及丈夫的两个姐姐同住,那两个姐姐,一个离异,一个是单身主义者,另外还有一个出嫁了的姐姐三天两头回来,老幺男人是被宠坏了的,家里逢到周末开火,必须夏芷言下厨,这个规矩说不上个缘由来。“一大家子吃饭,洗啊烧的弄的,吃完后,他们一家人看电视嗑瓜子聊天,筷子也没人帮我收一下,一地鸡毛。”
夏芷言为此恨透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