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吃了吗?”
他晃晃悠悠的,连语气也跟着晃悠,夹杂着酒足饭饱的气味。 夏芷言回了他一个很职场性的得体笑容。他望向我时,我也只朝他一笑,却未应答,明知故问,桌上还没被收走的盘子不是给了答案么。他比远观时还要不好看,两只眼睛的眼皮黄黄的,好像粘了一层黄泥土,他的两个姐姐坐在原地一边大聊特聊,一边像摇头的电扇似的四处望,转到我们这边时,眼神浮夸似戏子。我的心里好一阵难受,从情感上认为他和夏芷言不般配,他的家庭和夏芷言不般配,即使他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你好。”
老陈朝我伸出手:“需要自我介绍吗?”
我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他的指尖:“久闻大名,我叫沈岱君。”
“看来小言提起过我”,他忽然来了兴奋劲:“你们是?”
“室友。”
夏芷言道。他对我笑着:“小言很懒的,在家做顿饭洗个碗都嫌累,但我体谅她,女人要宠嘛。”
他止不住地笑,带着期待中的满足的尊严感。我和夏芷言都笑不出,我道:“我们还有个室友,她很勤快,我俩不用做饭,也不用洗碗。”
他嗖的收回笑容盯着我,我马上脱口而出:“我们是三个女的住在一起,我们室友厨艺不错,你有空来玩。”
夏芷言拿脚踢了我一下,我赶紧闭上嘴巴低下头,感谢还有冰淇淋让我有事可做。 他盯着夏芷言问:“你一直一个人?”
我瞟了瞟他的神情,里面既没有一个丈夫时久未见妻子的温情,也没有其他男人打量夏芷言时的欣赏,他的神情是空洞的,只有苍白的询问。 夏芷言把玩着打火机,这是在餐厅里,不能抽烟。她一直一言不发,那我也失去帮忙撒谎的辅助作用了,我把座位让给了老陈,和她并排坐着,无法自然地观察到她的表情。 她就那么反复地玩打火机,打火,熄灭,再打火,老陈先坐不住的,对我笑道:“她有点怪的”,然后又对夏芷言道:“欢迎你随时回来。”
我忽然理解了夏芷言之前所说的“没有公开的尊重”,简直是轻到骨子里的蔑视,愤怒猛的被这两句话点燃了,忍不住问道:“你也一直一个人?”
这次夏芷言没有踢我,她动都没动,老陈耸耸肩:“我没那方面爱好,只想好好过日子,行了,不早了,我们得走了。”
“没那方面爱好”,我在他话音未落时已领会了这话里的意思,那他为什么要娶夏芷言呢,娶了又让她守活寡。夏芷言是因为这个苦衷才不敢生孩子的吧,倘若怀孕了,明摆着不是老陈的种。 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夏芷言从来不说无缘无故的废话,一则电视里和她完全不相干的新闻就能牵出她痛苦身世的诉说,不可能的。她当时看到画面里别人的孩子,心里很痛很难受吧,我这么想着,我就想着为什么漂亮又善良又豁达的人,手里拿到的却不是一副好牌。 为什么善良收获的永远是伤害。阿罗偏偏和老陈相反,他在那方面的需求太强烈了,强烈到让我受不了。他的霸道、不管不顾,无论干净还是肮脏,无论我身体舒适还是难受,只要他想要就要得的架势叫我受不了。 我一次次大言不惭地为所有女性鸣不平,为何男性始终掌握着主动权,他们凭什么,阿罗凭什么。 老陈吹了个口哨,他的两个姐姐宠物一样闻声而来,从夏芷言面前径直走过,三人如过境的龙卷风般很快消失在旋转门外。夏芷言放下打火机,端起目视着的水杯喝了口水,然后桌面上就有了不知是滴下的水还是滴下的泪的印记。“我们也走吧。”
她说着已站起身,我惴惴地跟在她的身后,外面路灯灼亮,可终究没有餐厅里无暗缺的堂皇。但我却感觉我们终于逃脱了一场羞辱,在黑瞳瞳的一道光中探险着余生的荆棘。 夏芷言的背影是瘦弱的,肩膀是无比瘦削的,她越走越快,我难以追及,在越拉越长的距离里,她好似一只渺小的蚊虫正奋力飞跃在险峻的重山之间。我很有冲动赶上去问问,为什么不告诉她的丈夫实情,她多自由啊,多自我啊,多能干啊,她可是夏芷言啊。 然而她“嘭”地关上车门的巨响切断了我的念想,在风驰电掣中,电台里播放着一首老歌《朋友别哭》:有没有一扇窗能让你不绝望看一看花花世界原来像梦一场 ...... “岱君,我妈死了,是自杀的。我怂恿她离婚,她真离了婚,我怂恿她去相亲,她真去相亲了,可那些有退休金有保险有房产,没有后顾之忧的老头,想找一个同样有退休金有保险有房产,没有后顾之忧的老伴,最不济也要找个会照顾人的。而我妈有什么呢,她服侍了我奶奶那么久,会的也只有服侍人,但她不想再干这些了,她受够了继续做牛做马。女人啊,最怕的不是衰老,而是老了老了还有一颗少女心,还想要什么爱情,我劝她咱就别想着老干部了,别惦记知识分子了,找个知冷知热的会过日子的不就行了吗,她不肯,非说不要再谈生活了,她还没谈过恋爱,得有精神交流的。”
汽车驶过一条冗长的隧道,黑暗如一块蒙面的布扑过来,我理解夏芷言是想与我聊聊天,聊那些表面上与她的事无关的事,我讲过的,夏芷言不说废话,她想聊的到底是排遣不了的心情。 我的声音像从耳膜里发出来:“有追求总归好的,人靠希望才能活下去。”
“别胡说八道了,人都没有了,哪来的希望。我妈生前的希望太浓烈了,积压了一辈子的希望像原子dan一样说爆发就爆发了,她还特地去学了化妆和礼仪课,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坐在不变的同一个位置上,好比是一件等着客人来挑选的物品。开始时还有老头过来询问她是哪里人,多大了,退休前干嘛的,子女成家了吗,后来就没有人问了,她也意识到自己已在那坐成了一个笑话。我妈的天塌了,找到一片芦苇地,吞了一瓶安眠药,等被人发现时已不省人事。”
我沉默,却哽咽着,芦苇地里不仅有情欲,也有理想。歌里唱的是对的,游戏人间,一场游戏一场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