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还是在未央宫住了下来。一来,我的确抱着一种试探的态度。二则,若他真不是荣靖,单独留他一人在未央宫。我也实在是不放心。况且就在同一屋檐底下,若他是假冒的,我总能够抓得到狐狸尾巴。只是我没料想的,是“荣靖”竟会将宋甜儿送到我的身边来。之前太多的事情纷杂,扰着我的思绪,竟一时将宋甜儿还在宫里的事情遗忘。此际一见着她,不免担忧问起来:“你在宫里,可有人为难你吗?”
当时我擅闯祭坛轻渎皇族,并且施计脱身一事闹得极大,连荣靖也出动亲自去到青云坊拿我。可知其中利害关系。那时我满心记挂宋甜儿会被牵连。如今见她无事,却仍旧是放心不下。宋甜儿摇摇头,答道:“我没事儿,姑娘不必担心我的。”
“你没有瞒我?”
我深谙她的脾气,也恐她忧我处境,所以才不肯告知我真相。当即目光灼灼地盯紧了她,唯恐遗漏她面上的表情。宋甜儿却笑起来,说道:“姑娘还信不过我吗?若是我真受了委屈,必然是会告诉姑娘的。”
“如今姑娘就要成为皇后了,我跟在姑娘身边,脸上也沾光,走起路来都恨不得脚下生风,怎么还会委屈自己?”
宋甜儿从前是很憎恨荣靖的。虽然我不知道她那样仇恨是哪里来的。也许是单纯为了替我抱不平。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宋甜儿绝不是会轻易对荣靖改观的人。如今我还抱着试探真假荣靖的心思,可其余人等,莫不是已经认定了我所选择的人,就是货真价实的荣靖。按道理来说,宋甜儿应当是很讨厌荣靖才对。可她对于我忽然便成为了皇后一事,非但没有分毫的抗拒,我甚至听得出,她很是欢喜的样子。我满腹困惑,无处说起。宋甜儿狡黠一笑:“姑娘不必奇怪,我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
“我还是不喜欢那个叫做荣靖的家伙,甚至是,所有的大岳人。”
她望了眼门外,冷冷地撇个嘴,却没有忌惮的意思。“可是现在,翁六和曲五被放了出来,姑娘也还安然无恙……”不等她说完,我已忍不住心中激动。我问道:“翁六和曲五被放了出来?”
“是啊。”
宋甜儿笑起来,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意料之中的反应,“所以我才暂时原谅他。”
那个“他”,指的是谁,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何况……姑娘是很想要做他的皇后的罢?”
她笃定地猜测着。是问句,却也是肯定。我没有回答她的话,任由她给我收拾了一番后,便着急于去看曲五与翁六两人的情况。始终是我对不住他们。让他们千里迢迢,不远万里陪我来到大岳,却还要遭受囚禁之苦。更甚……我都不敢揣度,在之前囚禁的那些日子里,他们过的都是些什么生活。想到这里,更是控制不住自己脚下的速度。但身上毕竟有伤在身,路上几次摔倒。宋甜儿没奈何地扶着我:“姑娘小心些我,他们两个又不能跑了,姑娘这样着急作甚么?”
“可是他们好不好,总要亲眼见到了之后,才能放心啊。”
我看着她的笑脸,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但遽然间又实在是想不起来究竟是像谁。记忆力已经衰颓得太过厉害了。于是只能再添一句:“就跟你一样,若非是亲眼查看过你身上完好无缺,知道你没骗我,我也绝不会这样放心你的。”
谢梅将他们交给我时怎样,我就该一直让他们怎样。若否,便也太对不住谢梅的好意与他们的忠心。我自觉这话说出来没什么,却见到宋甜儿的眼睛里洇了一层水雾。“不许哭啊,哭成个水蜜桃,可没人给你抹眼泪。”
我拿她没有办法。她待我太好,能为我一件小事记挂在心上许久。所以也时常让我有种无以为报之感。哪知宋甜儿听了我的话,反倒哭得更凶了。金豆子啪嗒啪嗒地就掉了下来。俊俏的小脸儿上挂满了泪珠儿。我捏着她的脸颊,就势给她擦了些:“才说过,你就哭,你再哭包,我把你给送回去。”
她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她原本就是赤国人。是因为谢梅将她给了我,所以她忠心追随于我。可我目今身体状况与处境,不能保证他们跟着我以后会否无虞。所以我总是怀抱着一种心思……要将他们给送回谢梅身边去。我不想因为我的事情而牵连无辜。但宋甜儿等人显然是吃定了我。不管因为我而受了多少的苦,也没见她向我抱怨一句。反倒更是忠心地伺候我,凡事都以考虑我为先。所以他们才害怕我这一句。我是说到做得到的。当即见到她一跺脚,立刻把脸儿一变,强硬道:“姑娘可休想要将我给赶走,除非死……不!就算是死,我也要跟着姑娘的。”
“好啦好啦,我哄你的呢。”
我实在招架不了她。若说是旁人,不管使的什么恶毒法子,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有的是办法可以突破。但偏偏是这样满心满眼都在为你打算,说的又是极认真的模样。反而让人没有办法。曲五和翁六被安置在神啸营中,是宫里禁军住宿之处。我才到门口,就已经被人拦在了外面。“此地不能随意出入。”
许是见我装扮还不算差,拦阻的人态度还很恭谨。我正要解释,宋甜儿率先便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对皇后娘娘不敬!”
现如今,我连荣靖的真伪的辨别不了,将皇后这个身份冠在我的身上,难免会心有不快。但究竟不好当面发作。便只得截过她的话来:“我来找曲五与翁六二人,圣上将他们二人安置在这里,想必就是受神啸营所管辖,还请上禀,能否通融。”
我的模样实在独特。料想听说过的人,都会记在心里。满头银发的皇后,总该不会错认。方才还在拦阻的人,脸上忽然便露出笑容,立即道:“还请皇后娘娘稍等,奴才这就去禀明。”
那人走后,宋甜儿在我耳边不满道:“姑娘何必与他们这样客气?”
从前在赤国,在谢梅身边伺候时,宋甜儿能可无法无天,肆意妄为。可如今却是身在大岳,周围又是不可捉摸之风云。若是不小心谨慎,我只怕又误入他人圈套陷阱之中。有过前车之鉴,心里总是余悸未消。宋甜儿能可不在乎,可我却是必须要考虑到的。“我不是与他们客气,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曲五和翁六还在他们的控辖内,就算不为我们着想,也得为他们两个考虑不是?”
宋甜儿天真率性,不必要知道所有的险恶。所以我只能捡了最简单的理由同她说明。她也就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道:“可是姑娘总是皇后,既然他给了姑娘这个身份,姑娘不用起来,也真是浪费了。”
我不置一辞。只冲她笑了笑后,便安静等着曲五与翁六两人的出现。宋甜儿很是讨人喜欢的一点,就是懂得瞧人眼色。她也看得出来我的意思,所以另开了一个话头,给我说着。“翁六与曲五见到姑娘,一定会很欢喜的。”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说,“只是姑娘千万别和他们说要他们离开的话,否则,他们定然会很伤心的。”
他们为我受了太多的苦。若是我一见他们,就要赶他们走,的确怎么都说不过去。我含笑着应下。宋甜儿还要说些什么,但里面已经走出了几道人影。是神啸营里的军长,要来同我请安。但却被我婉言谢绝了:“我与他二人还有要事相商,军长不必多礼。”
知道自讨没趣儿,军长讪讪笑着也就下去了。我认真看着曲五和翁六两人,恨不能此刻会读心术,能够将他们这段日子里所遭受到的一切都看得个真切。然而还是没有办法。还是曲五率先打破了僵局:“姑娘不必担心,这些日子,我们并没有被人为难。”
翁六亦是点头表示赞同。宋甜儿在旁侧笑道:“是啊,他们好本事,肯定都是他们为难人,哪里有人能够为难他们?”
我知他们是在安慰我。是想我不必负担愧疚心理。然而始终没办法全然放下心来,我道:“我知你们好心,但还是只有一句话,若是选择跟了我,便须得有所准备。”
曲五附和着:“曲五必是唯姑娘马首是瞻。”
又望了一眼翁六,替他说道:“翁六亦然。”
见状,宋甜儿也忙得表态:“宋甜儿亦然。”
“你们……”我长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说不出狠话来。又与曲五说了几句话后,福如海便过来请我,说是“荣靖”有要事寻我。望了望曲五欲言又止的模样,强忍下心中好奇,应了福如海一声后,也跟着翁六曲五二人辞别。将走时,我给曲五留下一个讯息,“曲五,那日,你所看到的东西,能否再与我说一遍?”
曲五怔一怔,但很快地反应过来,答道:“那便等曲五想好了之后,再与姑娘细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