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气定神闲地走近一家茶馆,要了一壶茶。坐在京都的街道旁,望着来来往往神色各异的人,清悠的茶香牵动了霍芸的思绪,这种置身于人海中真真切切活着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客官,你的茶。”
店小二为她斟了一杯茶,笑着将茶推到霍芸面前。“小哥,我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记忆有些模糊了,烦请问一句,如今是何年?”
霍芸状似无意地开口,指关节轻轻叩击着桌面。“如今?咸宁十年。”
说罢,店小二看向霍芸的目光都带了些惋惜。好好的一个姑娘,竟生此大病,连今夕是何年都记不清了。“多谢。”
霍芸轻轻颔首,心头却掀起了滔天波澜。 咸宁十年,她真的重生了!安然置于桌上的素手紧握成拳,咸宁十年,北齐突然对萧梁出兵,镇守北境的正是她的父亲霍晟。霍晟曾随先皇征战天下,累下赫赫战功。此番与北齐的交战中却不知为何节节败退,直至死于青云山崩塌的落石之中。悲痛叹惋之际陛下急令秦将军赴北境守边,稳住北境局势。而霍晟尸首尚未归京时却被查出侯府内有大量与北齐密切来往的信件与军情秘要,霍氏族人百口莫辩,由此霍家被扣上通敌叛国之罪,陛下震怒,仍念霍晟功绩卓著,免除霍家人死刑,下令收回虎符,将霍氏男丁尽数发往西境戍边,并将她充为官妓供士族玩乐。 霍芸深吸一口气,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茶水有些苦涩,算不上什么好茶,却让她的身体逐渐有了温度。 不管世人如何猜疑唾弃,她始终坚信自己的父亲从未通敌,更不会叛国。霍晟戎马半生,却落得所护子民的口诛笔伐,亦点点凉了霍芸的心。而后雨夜一封密信,将朝堂之上的筹谋揭露在她面前,那夜字里行间可窥见低声啜泣。她不可置信又不忍暗地探查,却发现句句属实。转眼一切信仰崩塌,原都是朝堂的筹谋,她所信仰的帝王也一步步,将霍家往死路上逼,她彻底看清了腐朽怯弱的萧梁王朝。 而后,她便走了最大逆不道的那条路。那条路九死一生,她踩着无数尸体,硬是带着霍家军拼杀出一条血路。可最终她还是败了,或许先动情的人注定不是赢家,或许行兵打仗她真的不如秦淢。秦淢,只是想到他的名字,眼前便浮现出雪地里那双疏离冷漠的眉眼,心口被扯得生疼,不知不觉间眼里氤氲了雾气。强行压下心头酸涩,眼前之景再次变得清晰,车水马龙的道路映入眼帘。攥紧茶杯的素手缓缓松开,她自嘲般释然一笑,不是早就知,他们不是一路人。如今,兄长尚在朝中任职,北境也尚未出兵,这便是重来一世,上天给她逆转死局的阵眼所在。青绿的眼瞳波光流转,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罢了,先回侯府。 “嘶。”
霍芸摸遍了全身,也未寻到半两银子。今日本是随秦淢到演武场比剑的,自己似乎并未带半晌银两。 她焦急地环视周围,都是些生面孔,竟无一人相熟。她不得不上前尴尬一笑:“小哥,我今日出门的急,忘带银钱非我本意,可否允许我回家中取来?”
店小二上下打量着她:“我看姑娘穿着不凡,想必不是寻常人家,这一般的公子小姐谁出门会不带银钱?”
店小二声量不小,很快铺子里的人都向此处投来目光。 霍芸深吸口气,缓声道:“小哥,我是济北侯府的人,你若不信,随我一道前去便是!”
“济北侯府?”
店小二更加怀疑地打量着霍芸,“济北侯府的小姐怎会连一碗茶钱都拿不出手?小姑娘,你骗人也要过过脑子。我铺子还在这,哪里有那闲心与你一道?再说,要是被赶出府门,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这!”
霍芸急得焦头烂额,心道这人怎么如此油盐不进。“大家都来看看啊!这人喝茶不给钱,还四处骗人说她是济北侯府的小姐!”
店小二见她说不出话,心想此人被自己猜个正着,一时气不过便站起身来吆喝。 须臾大街上便围满了人,无数道目光落在霍芸身上,还夹杂着众人自以为正义的批判指责,霍芸气得七窍生烟,如今她只希望人群之中没有人认得她,她丢不起这个人。 “青青!”
老天向来不遂人愿,霍芸垂首默默祈祷之时,一个欢快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一位打扮得光彩照人的姑娘站到了霍芸身边,霍芸欲哭无泪地抬起头,是江岚。 江岚是吏部侍郎江枫的小女,也是京都之内霍芸为数不多的朋友,此时江岚身边跟着几名婢子,皆是手持香膏脂粉,想必方才江岚恰好在附近逛街,见这边围了人便过来看热闹。霍芸欲哭无泪,难道她重生一次,将往日积攒的运气都消耗殆尽了?“你方才说什么?”
江岚高傲地仰着头,戏谑地看着那名店小二。 事到如今店小二才明白过来,能与这位排场不小的小姐相熟,似乎方才那名女子还真是济北侯府的小姐,可他仍是梗着脖子嚷道:“济北侯府的小姐怎么了?小姐就能喝茶不给钱?”
眼看四周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霍芸头疼地扶额:“芝兰,你先替付了这碗茶钱,我明日还你。”
江岚眼神示意身边的婢子付钱,一边笑嘻嘻地往霍芸身上靠:“你我之间哪里用得着还?”
结完钱后,霍芸总算松了口气,她谢过江岚,快速隐没在人群之中。如今距离北齐出兵想必不过半月,许多事情回想起来尚有诸多疑点,可她似乎还处于一团迷雾之中。她蹙起眉,不禁加快了回府步伐。可江岚却屏退了婢子,鬼鬼祟祟地跟在她身后。 “芝兰,你可还有事?”
眼看都要到济北侯府了,江岚却并未有离开的意思,霍芸不忍头疼。“咳咳……霍小侯爷何时归来?”
江岚眼神飘忽,声音细小许多,与方才高傲的江小姐截然不同,少女雪白的俏脸染上一抹红晕。 霍芸垂眸思索,兄长在宫内任御前侍卫,日日守着偌大的皇宫作伴,一年也鲜少回来几次,她叹息道:“我亦不知。”
“那好罢……”江岚的双眸瞬间失去光亮,她仍旧依依不舍地嘱咐道:“倘若有霍小侯爷的消息了,一定要记得告知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