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座宾客举杯,一声碰响,昭示着这场饭桌上的谈判正式打响。气氛稍稍活络了几分,我便很识趣地就近坐到了部长的手下,主位是他与合作公司经理并坐的,只要部长一示意,我的酒杯就不敢空着,永远在敬酒和加满之间徘徊。对方经理是个地地道道的津城人,性格豪爽,三杯酒下肚,就能和你称兄道弟。不一会儿,他便介绍自己的副手季原,不掩赞誉,“诸位,这是我手下新挖过来的技术总监,年轻有为,有他坐镇,你们FENG氏集团的安保问题,绝对安全的!”
“季总监真是才貌双全,老兄真是虚长几个岁月,只能感叹少年英雄啊!”
夸赞了两句,部长指了指我,说,“刚刚听季总监的语气,似乎与咱们小陈认识?”
饭桌上攀亲带故是最基础的套路,我只是保持微笑不吭声。本以为季原也有这个眼力见,敷衍着带过去为好,没想到他却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是啊,陈荼和我同班同学,咱们也是很多年没见了。”
“真的?小陈,怎么进门没听你说啊?”
同行的FENG氏职员都将视线集中在了我的身上,初见面的时候,我们就各自说过出身资历,当时我含糊带过,他们自然也不知道我和季原有这层关系。我不想把话头再集中在自己身上,三言两句,又把话头扔了出去。说话喝酒我欢迎,谁来我都不推拒,哪怕季原几次提出让我少喝点,我也只是用“投缘”“尽兴”搪塞了过去。一旬酒敬过,唯独那位女权姑娘还没有吭过声。部长用眼神示意了好几次,她只当做看不见。最后,对方经理主动提起杯子,笑声说,“小姑娘,喝地主一杯酒?”
这时候,她总算是没有那么头铁了。谁料想她竟然端起一杯凉茶,公事公办地说,“经理,我这个人酒精过敏的,以茶代酒敬您,您别嫌弃。”
说完,她宛如壮士断腕般喝下了半杯,又高贵冷艳地坐回去了。桌上静悄悄的,谁也没有说话,部长看了对方的脸色,正准备开口打个圆场,却被一声鼻哼声重重砸了回来。没有任何责备,也没有任何的不满,但是我心里明白,经此一役,培养了半天的气氛算是彻底毁了。在酒桌上难道真是计较你喝多喝少吗,不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有面儿,人家都听你的差遣,越是说不能喝,就越是要给你喝趴下。别说这些客人,我心里都窝着不爽。你是小姑娘,就能张口来一句不知道哪儿学来的烂借口,谁能真看不透你那点小性子?没法子,这局还是要有人收拾。抛下了小口的酒杯,我直接换了一个大碗口的,半瓶白的倒进去,眼睛都不眨一下,“经理,您也是性情中人嘛,小姑娘和男朋友吵个架,可不是都爱闹点小脾气?来,咱们两个走一杯,就当是我给小妹妹赔罪了!”
一杯,没有反应。两杯,三杯……我喝得又快又急,胃里已经闹不平,面上的笑容却是一点儿也不能垮下来。季原有点不过眼,“经理,这毕竟是我的老同学,人家好不容易回津城拉个生意,咱们总不好欺负本家人吧……”“是啊是啊……”其余市场部的男同事也开始起来帮腔,替我罚酒的,悄悄地替我换了一杯清水。几瓶白酒都见了底儿,总算是融化了僵硬的气氛。不过对方一点没有放过的意思,抓住我就开始劝酒,往常我号称一斤下去还有一斤的酒量,硬是被红的白的灌得双颊烧红。“不成了,部长,我真是醉了……”有意大着舌|头,我将七分醉装出了九分醉,可是FENG氏部长,他却并不太体谅我这位下属,“别啊,津城的姑娘都是好酒量,再来再来!”
他的意思哪能不明白,手下人越低声下气,对方才不好意思计较那点不愉快。眼看我被灌得呛了好几次,坐在旁边着急的姑娘一把将我按回来,“部长,我来喝,您让她歇会儿。”
一个清清瘦瘦的小姑娘,以一种初生牛犊的果敢拦下了那杯酒,替我坚定地说出了那句拒绝。只是她的酒杯还没有送到口边,却被我一把夺下,两只被泉水淌过的潋滟眸子瞥着她,半醉半醒地说,“我没醉,我就不乐意听人瞧不起……来,接着喝!”
等到一场宴席宣告结束,几个大男人都是互相架着走出去的。旁边的姑娘滴酒未沾,我却干脆是倒在了桌子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陈荼,你没事吧……”有人在我身边晃动,身影看不清楚,似乎还挺担心的。嗓子里一把火烧到了腹中,我又干又热,说不出来话,摆了摆手,接着扑通地栽了下去。……晕晕乎乎地张开眼睛,我的眼皮仿佛千斤重,撑都撑不住。大约清醒了几秒钟,脑子里的刺痛感就开始阵阵作乱。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万个人用小锤子在里面凿着,叮叮当当,夹杂着眼冒金星。这把真的是喝大了,这几年都没有喝这种凶猛过,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向我抗议。“你可算是醒了,要是你再不醒过来,我都以为你酒精中毒了。”
端着一杯热水,小姑娘递到我面前。一气儿喝下半杯,我声音嘶哑地说了一句谢谢,“现在几点了?”
她看了看手表,“三点了。刚刚你吐了好几回,要不是你同学帮忙,我都没力气帮你抬到床上来。”
季原?想起那个在眼前晃动的身影,原来是他。这时候,床边往下陷了一块儿,小姑娘不自觉咬着嘴唇,时不时抬眼看我,“那个……今天真是谢谢你。”
“没事儿,这是我的工作嘛。”
“不是的,我心里清楚……总之谢谢你,”伸出手,她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搞得像是举办什么正式交接仪式一样,“我叫苏晓曼,以后你叫我晓曼就行了。”
挑了挑眉,我回握了她一下,接着继续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水。大约是午夜特别会激发人的情绪,对着我这个刚刚清醒的酒鬼,苏晓曼都忍不住抒发情感,“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就这么顺从?这种酒文化根本就是垃圾,就不该惯着他们!”
干涸的唇瓣得到了滋润,但是灼烧后的喉咙里还不那么舒服,我看着苏晓曼较劲儿的眼神,叹了口气。我问了一句话,“你既然坐在垃圾堆里,那你我又是什么?”
她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垃圾的存在,自然有它存在的原因。没人说它对,但是不代表它不对它就会被消灭。”
这种毒鸡汤的话,我并不喜欢多说,除非自己喝的够多了,否则谁也说不清这个道理。我并不讨厌苏晓曼这种热血的人,他们没有摔得头破血流过,所以他们还不懂趋吉避凶,还有一腔一往无前的干劲儿。我是羡慕的。“可是,我和我男朋友已经分手了……”苏晓曼有点委屈,她不懂自己哪里不对,“我和他说了部长的话,他竟然劝我成熟点,不要这么无理取闹。他根本不懂我的世界,压根儿就是愚昧无知的大男子主义!”
微微半阖着眼睛,我已经很疲倦了,烂醉之后的后遗症在不停召唤着睡意。我强撑着说了一句话,便闭上了眼睛,“你如果真的成熟,就不会为了他的一句话而翻来覆去了……”昏睡之前,我脑子里残留着最后的感叹:年轻人的感情,真是有活力啊。……再次一觉醒来,房间里已经是空无一人,看着落地窗外大亮的光线,恐怕已经是上午了。桌上摆着凉透的清粥和姜汤,旁边还压着苏晓曼手写的字条,说他们已经去工厂验货,提示我醒来之后把它们喝了。痛快地冲了一个澡,我从微波炉中取出姜汤,一边皱着脸喝着,一边翻看着手机的信息。坐在椅子上,我将杯子放下,仔细地将通话记录来回翻了几次,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上面有三个封寒北的未接来电,其中还有一个竟然还通话了二十秒钟,我却想不起任何关于通话的内容。看了看时间,都是在醉后不省人事的时候打来的,难道是我接通后说了几句醉话,然后全然不知了?盘腿在椅子上思索了一会儿,我决定回拨一个过去。“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无法接通……”一连拨了几个,都是这个拒接的状态。有一个好不容易接通,结果不到一秒钟秒挂了。重重地将手机扔到桌上,我才是满头问号,心气不顺地端起杯子灌了一口。“嘶……烫烫……”封寒北的魔咒真是童叟无欺,哪怕隔着这么远都能倒霉!在房间里休息了一天,傍晚时分,苏晓曼才一脸疲倦地回到房间,连鞋子都没有脱,一下子趴到了床上。“怎么样,今天谈的还顺利吗?”
脑袋埋在被子里,她连吱声的力气都没了,只是抬起胳膊,朝窗外指了指。“你同学……楼下等你……”气若游丝地说一句话,她彻底没了电,埋在枕头里一声不吭了。走到窗边,我往下看去——季原正站在酒店门口,俨然是要面谈的态势。——后话仰靠在椅背上,封寒北盯着手机,眼神深邃。“老封,想打就打吧,兄弟不笑话你。”
怀里搂着新交的女友,瞿子仁已经是饱汉子笑话汉子饥。封寒北不出声,双手交错着撑在面前,继续深邃。时间过了十二点。某人忍无可忍,捏着手机的手微微泛白,“你是谁。”
哪知道,对面的男人仿佛知道他,“封寒北?你竟然还缠着陈荼。”
“不喝了……不喝了……”一道熟悉的示弱声音传来,软得仿佛能够掐出水,不是陈荼又是谁?下一秒,电话嘟嘟挂断,留下想象无限的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