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邕正紧张的等在产房之外。　　二十几分钟后，他隐隐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又是兴奋又是不安，他跑到紧闭的门前，努力往里看，似乎想穿透一切门楣墙壁，看到Madam和孩子的情况。　　一名护士推门而出，和靠门太近的张邕几乎撞到，小姑娘翻了一下白眼，然后问道：“26床家属？”

“签字吧，恭喜，顺产，母子平安。”

张邕悬着的一颗心落地，接着马上升起一个想法，我当父亲了，我真的当父亲了？我这就成为一名父亲了？　　他激动，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他签了字，说了声谢谢，又问：“他们什么时候出来？”

“做好准备吧，马上就推出来了。”

片刻，产房门打开，一名护工推着躺在床上的Madam和孩子走了出来。张邕上前，亲吻了面色苍白的Madam，然后才激动地看向Madam怀中的孩子。　　出生的婴儿看起来都差不多，皱巴巴的小东西紧闭着双眼。　　他难掩激动，很想去抱下孩子。但是不敢，连轻轻触摸一下也不敢，孩子看起来是那样弱小，似乎触碰不得。他很想告诉孩子，爸爸有多喜欢你，可是即不能说，也不能动。　　只是内心中，雄性动物对家人最天然的保护欲和责任感在张邕心中迅速被激发，并成长为一颗参天大树。　　……　　张邕给家人和朋友，当然也包括了Skydon和Eka的同事，发了短信，告知了自己的幸福。稍后几天里，他的电话响了不停，收到了无数的祝福。　　他一直呆在Madam的待产房间里认真照顾妻儿，这次他是真的彻底的忘了外面的一切，包括依然在电视上不停直播和重播的珠峰测绘。　　Madam出院前的一天，张邕接到了彼得的电话。　　张邕看了号码，立刻觉得自从儿子降生，好像一切都好起来了。老板似乎一直对他有意见，但是也会在这个时候给自己一些祝福。　　他决定，等回到工作岗位之后，也许可以缓和一下和老板的矛盾吧。　　“你好，彼得。”

“你好，邕哥，你什么时候回公司上班？”

张邕眉头微微一皱，我在人生这个时刻，接到的居然不是一个祝福电话。　　“老板，产假，加上我的年假。我的假期还没结束，我现在不会回去的。”

“现在有些事要和你协商，你能尽快回来吗？”

一分钟前还试图与老板缓和关系的张邕，立刻被激怒。　　“我无法提前结束假期，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如果是业务的事，你可以找马小青，有问题，他会和我沟通的。我应该是在下周一恢复工作。”

彼得感觉到了张邕的愤怒，只是他的怒火更甚，他咬了咬牙，“好吧，邕哥，那就下周一见，你回来，直接到我办公室找我。再见。”

老板的电话或多或少影响了他的心情，但他马上将情绪调整过来。一个做父亲的人，不该在妻儿面前有负面情绪，特别这情绪还是工作中的。　　趁Madam和孩子都睡着的时候，他拨通了马小青的电话。　　“发生了什么事吗？彼得要我回去？”

“业务上到是没什么事，四川局安装的网络软件license过期了，我正在申请。刚好你电话过来，抽空在我的邮件里回一个同意就行。”

“好。彼得不会关心川局的事，没有任何原因，他叫我回去吗？”

“这，”马小青迟疑了一下，“直接说吧，张邕。我觉得气氛不太对，彼得已经完全不管业务，甚至工作时间，就带着彭妮和佳娜外出了。感觉就像已经对一切都无所谓了。他现在不会联系任何一名业务经理，你说他找你，我觉得很奇怪。”

张邕微微笑道：“彭妮没对你说什么？你们现在不是自己人吗？”

张邕看不到马小青涨红的脸，他第一反应觉得自己被侮辱了，但随后他咽下了这口气，是的，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张邕如此轻松的说出来，说明他已经没那么在意。　　“我和彭妮不是自己人，他不过是利用我对付你，如果不能对付你，或者已经可以对付你了，我的价值就都没那么大了。我只能和你说，如果他们这次要对付你，已经不用借助我了。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谢，小青。我知道了。你好像还没有恭喜我？”

“我恭喜过了，可能你根本没看我的短信吧。好，我再说一次，恭喜你，张邕。”

“谢谢。”

虽然Madam如今已是母爱爆棚，对张邕的关注一多半都转到了孩子身上，但还是感觉到了张邕的情绪变化。这个好像是Madam的一种本能，张邕的一切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怎么？有什么心事？”

“当然有，升级成父亲，我压力很大，一直在想，怎么才能好好抚养我的宝宝。”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如今我没那么多时间替你分忧了，但有麻烦，还是可以告诉我。”

“警官，我这是娶了一台测谎机器吗？的确有一点小问题，工作上的。但我不想谈，比起你和孩子，这些都不重要，相信我，我可以应付。”

“当然，我一直都相信你，去冲奶粉吧。”

……　　……　　张邕给乔尔发了一封邮件，这是他第一次，给厂里的邮件没有抄送彼得，这不合规矩，但Eka的很多规矩，在张邕心中已经不再重要。　　他批准了马小青的License升级申请，然后问了乔尔，厂里面对珠峰测绘一事的看法。　　乔尔回答了三句话，“此事在厂里影响很大，伍德很生气，他重新过问了当时的一些细节。”

张邕看着这三句话，思考着现在发生的一切事。　　乔尔还多问了一句，“你现在怎么样？”

张邕犹豫着，要不要给乔尔回信。最后，他回了一句《楚门的世界》里的台词，“假如再碰不见你，我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Madam和孩子都顺利的接回了家，张邕的假期也结束了，只是他还有一个周末可以消遣。　　他的心中无比纠结，他猜到了彼得要做什么，但是自己却没想明白要如何面对。　　Madam哄孩子睡着，然后招呼他进门。　　“和我说说吧，什么问题？知道你有心事，却不听你说，我也不舒服，这是一个人民警察的强迫症。”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态度很好，请教这词我喜欢，你请教吧。”

“有一对情侣，男孩各种付出，女孩却对男孩一点也不好，”说到这，张邕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我说错了，重新说。是女孩各种付出，但男孩却对女孩一点也不好。……”　　Madam捂住嘴笑了，她不敢放声笑，怕吵到孩子。　　“不用这么小心吧，男孩女孩都可以付出，也都可以对情侣不好。”

张邕也笑了，“人都是痴心女子负心汉，肯定是男孩对女孩不好。但我想问你，女孩却一直不愿意分手，你说是为什么？难道真的是因为爱吗？”

Madam摇头，“多数与爱无关。第一，女孩希望自己的付出有回报，付出越多的人，越舍不不得自己的付出。第二，女孩想证明自己的爱与付出是正确的。”

张邕情不自禁的又一次亲吻了Madam。　　“老婆，你太棒了。放心，我没事了，我都懂了，我知道如何处理。”

Madam也笑了，她依然能清楚的感觉到张邕已经解开了心结。　　“你要离开Eka了，是吗？”

“是的，但并不是我要主动离开，而是彼得狗急跳墙，他会想在他被解雇之前开除我。现在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签离职书，然后离开，开始自己的新征程。还有一个，就不签字，用尽一切办法和他周旋，我相信，只要坚持下来，彼得很快会离开。我就可以留下来。”

“现在你的决定呢？”

“我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留下来，我为Eka做了太多事，我希望看到自己付出的结果。还有，我总觉得Eka很多事是错的，很多人是错的，我想证明，我是对的。想证明，这个是世界有对错，有公义，而我是公义的一方。所以……”　　他转向Madam，“你觉得那个女孩应该为这两个原因，继续留在男孩身边吗？”

“如果我是那个女孩，我肯定会离开。我要一个象邕哥一样我深爱，他也爱我的男人。但如果你是那个女孩，这个决定你自己做吧。男人不一样，都需要证明自己获得认同感。你离开还是坚持，我都支持你。就是每个月要准时上交工资，养活我和孩子。这就够了。”

张邕大笑，有Madam在，好像一切问题都没那么难。　　远在德国的乔尔却不像张邕一样放松，他看到了张邕的回复，立刻发给了图克森，然后起身去找亨利副总裁。　　“亨利，那天伍德和你谈了什么？他是不是要对中国区采取行动。”

“乔尔，你该知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是吗？但是和我相关的问题呢？比如Eka中国区的参考站主管，他对接的就是我的业务。”

“邕哥？他有什么问题？伍德还不会关心到他的级别。”

“伍德也许不关心。但如果你们真的决定要让彼得离开，离开前他也许会有一些激烈的动作，比如，先裁掉邕哥。”

亨利终于开始重视起来，“他会这样做吗？”

“我想，他已经在这样做了。我给你看一下张邕的邮件。”

亨利看到了楚门的话，“他很聪明，并没有直接说，也没要求我们做什么。乔尔，说真的，我们可能什么也做不了，我们现在无法阻止彼得。如果他已经不在乎是否担责，会胡来的话，我们鞭长莫及，无法影响到中国区。”

乔尔一脸急切，“如果张邕被裁掉的话，我们是否还可以重新雇佣他。”

“这个可能性极低，公司没有这样的惯例。我知道张邕很能干，但还不是Eka不可或缺的人物。一旦离开，可能就永远无法回来了。”

“这样不行，我现在去找伍德。”

“你最好不要去。伍德就是知道了这件事，也不会做什么。他现在要解决彼得和中国区的问题，如果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个别中国主管离职，他只会表示遗憾，不会做什么。他会认为这是解决问题过程中应该付的代价。一个中国员工，如我直言，乔尔，在伍德心目中根本没那么重要。”

“可是你应该知道，他对Eka真的非常重要，特别是即将到来的工程中心二期。这个项目还不够重要吗？”

“可是你能让伍德做什么？他带队亲自飞一趟中国，开除彼得，留下张邕。这是可不能发生的。我们谁也定不了伍德的行程。我的老朋友，你别幼稚了，这件事我们已经改变不了了。我们祝张邕好运，然后我祝你能找到一个和他一样出色的GNSS主管。”

“不，”乔尔因为执着而红了脸，“我先去找HR，然后再去找伍德，我想总会有办法的。”

“好吧，”亨利无奈的耸耸肩，“我对这个中国人的印象也不错，我希望你成功。”

……　　……　　周一，张邕准时来到了彼得的办公室。　　佳娜和不远处的水果盘对了一下眼色，然后悄悄竖起了耳朵。　　彼得表现的很礼貌，他邀请张邕坐下。　　“邕哥，有个不好的消息要通知你。鉴于你在Eka中国一贯的表现，你在Eka的职业生涯结束了，我现在要你立刻离开公司。”

彼得很严厉，但明显有些紧张。但这是他一直想做而不能的事，现在能对张邕宣布这个消息，他有几分激动。　　“我一贯的表现？彼得，我记得我去年的考评是优秀。”

“我们没有说业绩的问题。你一向在办公室独断专行，与同事冲突不断。同时，我们不停的接到代理商的投诉，他们说你对他们态度恶劣，而且不支持他们的项目，对他们的问题也完全不答复。我们不能容忍你这样的员工呆在中国区。”

张邕微微笑了一下，彼得觉得这笑容分明是对自己的嘲讽，他怒火逐渐上扬。　　“是哪个代理商？哪个公司？谁投诉我的。”

“新亚的Cathy，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投诉你。”

“你真的相信Cathy的这些投诉？”

“当然，我没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

“彼得，那么我为Eka做了这么多事，你也完全不考虑吗？”

接下来彼得的回答，深深的印入了张邕的脑海，多年之后想到自己的Eka生涯，都会想到这句话。同时这句回答似的本来依然有几分犹豫的张邕，彻底下了决心。　　彼得道：“I knew you did a lot for Eka， but nobody appreciate.(我知道你为Eka做了很多事，但是这里没人感谢你)。”

“nobody appreciate？”

张邕重复了一句，一丝苦涩的笑容浮现在脸上，他不想再谈下去了。　　“我想看看我的离职文件，看来你们已经准备好了。”

“当然。”

办公室电话响起，佳娜的声音，“彼得，Eka全球参考站负责人乔尔电话。”

彼得吃惊的看着手表，天哪，这个乔尔想干嘛？现在德国时间可是深夜。　　“告诉他，我有重要的会议，无法接听他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