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见到米雅。一个高鼻深目的外国人亲密地搂着米雅，时不时低头亲吻她的脸。两人正驻足观看乐队表演，敲鼓的德国小男孩表情搞怪，引得米雅歪过头跟那外国人边说边笑。萨爽楞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米雅和这个外国人……那祁嘉述呢。乐队表演很快结束，花车载着欢声笑语继续向前，米雅也随着人群向前，眼看就要消失在人流中。萨爽突然反应过来，拨开人群奋力往前跑去。手从后面勉强搭上米雅肩膀时，萨爽深吸一口气，眼里泪光闪烁。米雅回头，满脸惊讶。萨爽艰难地咽了咽嗓子：“祁嘉述在哪？”
米雅还没从惊讶中回神，下意识回答：“啊……可能在家……”话音还没落，萨爽已经逆着人流转身，米雅赶紧冲着她的背影喊了句：“也可能在实验室！”
很快，萨爽消失在攒动的人流中。面对这个来去如风的女孩，帕克全程惊讶得说不上话，指着萨爽消失的方向：“这是？”
米雅还在出神，过了半晌，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她终于来了。”
——狂欢节使街道拥堵到几乎快要爆炸，萨爽逆着人流一直小跑将近十公里才行至花车队尾，街上没有出租车，连私家车都很少，整个城市的人都在狂欢。萨爽站在街角茫然了一分钟，等到脑子稍微冷静下来，摸出手机搜索周文韬给的地址。一路上，无数风景从她身边经过，变成她身后的一道道科隆剪影。在跑动距离达到平时一周的训练量后，目的地出现在眼前。萨爽喘着粗气停下脚步，额头流下的汗刺得眼睛发疼。她一边抬起袖子擦汗，一边慢慢走向白色小楼。门铃声响过，无人应。萨爽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直至呼吸平复。“也可能在实验室！”
米雅最后那句话仿佛在耳边重复了一遍。萨爽转过身，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再次出发。脚下的路仿佛从水泥地变成了足球场上的绿草地，一路寂静无人，只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镶嵌在天桥上的“科隆大学”标志出现在视野中，萨爽慢慢停下脚步，她努力想控制自己的心情，可放慢的脚步并不能让狂跳的心脏归于平静，慢走了几步后，她再次跑起来，短发在风中飞扬。跑进校区后，萨爽茫然地在几栋大楼中间打转。她不知道祁嘉述究竟在哪个实验室。整个学校仿佛放假了一样，空无一人。连个能问路的保安都没有。无头苍蝇般地乱转几圈后，萨爽看着造型各异的建筑，胸膛剧烈起伏。一个念头在脑子里疯狂叫嚣。反正没人。大声喊几句，应该没事。这样想着，萨爽狠了狠心，伸出双手拢在嘴边，冲着周围的建筑大喊道：“祁嘉述——！”
这边喊完，没人出来，又跑到另一边，再次大喊：“祁嘉述！”
一只窝在树下休憩的小猫被惊醒，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后再次躺倒，继续享受冬日暖阳。萨爽在几栋楼之间跑动不止，边跑边喊祁嘉述的名字，脑子里时不时闪过一些可怕后果——这样喊待会儿会不会被人骂没素质，要是被其他人发现，会不会给祖国和球队丢脸……这样想着，萨爽的喊声不自觉地变小，变小之后又怕祁嘉述听不到，于是再次变大，变大之后又担心给祖国丢脸，于是再次变小……时大时小的喊声在开放式校区回荡。这样忽大忽小地喊着，萨爽从一栋造型古朴的大楼前跑过。下一秒，五楼一扇窗户被人从里面打开。——因为狂欢节的关系，校园比往日宁静很多。祁嘉述坐在空空荡荡的实验室里，手上青筋凸起，头疼欲裂，伴随着剧烈的耳鸣，米雅那句“你太自负了”在脑子里反复回响。自负。自以为是。自以为能把萨爽基因里的病根拔除。米雅的话像是一把锥子，戳破了他伪装出来的信心。已经多少年了，他真能做到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早在很久之前，他便已经在绝望的河流中不断下坠了，之所以看起来没有挣扎的迹象，不过是因为这幅身体还未倒下。在无处不在的造物主面前，渺小脆弱的人类所进行的反击，如同蚍蜉撼树。他没有彻底认输，只是在冷眼旁观。他要亲眼见证，自己究竟还能绝望到什么地步。耳鸣的声音如同两把刀在耳边剧烈剐蹭，眼前的实验分析报告渐渐变得字迹模糊。祁嘉述伏在桌前，两手插进头发，极短的指甲嵌入头皮，跟颅内的头疼欲裂相比，表皮这点刺痛连挠痒痒都算不上。在他几乎处于崩溃的边缘时，耳边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呼唤他。那声音……是萨爽。祁嘉述下意识觉得自己听错了，可没过一会儿，这声音再次响起，忽大忽小，宛如梦中。直到这声音来来回回响了很久，响到颅内的剧痛也在这声音中打了退堂鼓，祁嘉述方才缓过神来，鼓起勇气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下去的那一刻，世界万物都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在一切有如无物的虚影中，那个小小的身影将他从万劫不复中拯救出来。祁嘉述几乎踉跄着跑下楼。——萨爽围着主要建筑喊到嗓子变哑，没有任何回应，连个出来指责她的人都没有。偌大的校区，看来真的空无一人。心情从峰顶跌至谷底，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归于无声。可能米雅说的实验室，并不在学校里吧。萨爽垂头丧气往前走，腿上累积的乳酸仿佛突然开了闸门，每走一步都沉重如铅。走过古朴的楼门，里面有个人影一闪而过。萨爽的余光没有捕捉到那道瘦长的人影，沉重的步子继续向前。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时，萨爽下意识想回头，脸刚刚转过一个很小的角度，整个人便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那人从楼里飞出来，几乎是从她背后撞上来的，两条胳膊紧紧环住她。瘦长苍白的手箍在身前。萨爽定在原地，目光落在那双手上。身后的人只是紧紧抱着她，没有说话。萨爽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比方才一路跑来还要混乱。天地寂静。她看不到祁嘉述的脸，只能感受他的气息。耳朵尖上一掠而过的冷冽，触目可及的苍白皮肤，唤起了时隔八年的身体记忆。萨爽低下头，手缓慢又小心翼翼地抚上祁嘉述扣在她身前的苍白双手，手心传来的温度就像此时此刻的天气。不是已经治好了吗，手怎么还是这么凉。本以为，经过这些年的打磨，她已经不会轻易落泪了，可祁嘉述冰凉的体温还是让她泪腺失控，眼泪一点一点地蓄满眼眶。她将祁嘉述的手慢慢掰开，鼓起勇气转身看着他。眼前瘦削苍白的面庞，既熟悉又陌生。上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着他，已经是很久之前。他比八年前还要瘦。萨爽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祁嘉述的脸，心里突然很难过。好端端的，人怎么能瘦成这个模样。祁嘉述的眼睛一直低垂着，仿佛没有在看她，手却轻轻覆上她的手，一点点握紧，乌黑的睫毛掩盖了他眼底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