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张府内寝隔室,冯保又想起了雪地葬父的那一天,恍恍惚惚中,当年痛失至亲的惊惶绝望再一次席卷心头。可这一次,他己不再是少年,而摧天灭地的霜雪却会年复一年地到来,让他也终于感到了活着的疲倦。里面有了些细微的呻吟声,他侧耳倾听,依稀熟悉。果然不一会张敬修出来请他:“父亲醒了,请您进去。”
冯保深吸了一口气,跟了进去。尽管早有准备,但一眼看到烛光中那张失血过多而发青的面孔时,冯保依然感到一阵阵眩晕。张敬修在一旁扶了他一把,室中人纷纷不安地起身见礼。张居正的妻妾似己回避,现在他身边的都是儿子们,冯保最熟悉的是张居正那位中了状元的三子张懋修,张懋修于政事上,得张居正传授最多,现在他脸上的忧苦也比别人更深重一些。冯保无力地挥开他们,道:“我无妨,让开,让我与你们父亲说几句话。”
他走到张居正榻前,张居正向着他无力地笑了笑。他现在只剩得皮包骨头,眼仁和嘴唇发着幽幽的青光,他素来保养甚好的三绺长须也都脱得不剩几茎了。冯保来时尚有许多话想说,此时竟觉得再无一言。张居正嚅动嘴辰,好一会冯保才听清他说的是:“你们退下。”
儿子们鱼贯退出,张居正看着他们的背影,喃喃地道:“你总说我溺爱他们,其实我早就料到,他们或许要被我连累。当日能宠得一时便是一时罢了。”
冯保强忍着哽咽道:“你放心……我但有一分力在,自会会照看他们的。”
张居正在枕上用力摇头,突然从被下一把抓住冯保的手。那只手,在这盛夏季节,却冷得像从冰棺里伸出来一般,上面每一根血脉都清晰可见:“我枕畔有一把折扇,你帮我取来。”
冯保一愣,他去枕边摸索了一会,触到扇柄。他取出来时,心中隐约有预感,那绿藤,狸猫,蝴蝶,一叶一叶,在他眼前展开。嘉靖二十六年的夏天,瞬间回到眼前。那个盛载了他童年欢乐的小院,珍表姐黑白分明的灵动眼仁,清风徐来满塘莲叶翻转,琴曲悠悠尽是对未来的感伤。“你认得吧?”
张居正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冯保怅然地点了点头。张居正仿佛舒了一口大气,似乎这世上,除了他以外,还有人记得这柄折扇,对他是极大的安慰。“我一直将夏府那位小姐引为知音,常常耿耿于怀,直到很久之后,有一天听到你奏琴,突然觉得自己并没有失去那位知音……其实,”张居正目如幽火,手指尽了全力握紧,“这个扇面是你画的,弹琴的人也是你吧?”
冯保愣了一会,他们两个结好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探问过张居正是不是记得嘉靖二十六年的夏府的那次相见,张居正也绝口不提。没想到,他早就想得一清二楚。冯保很多年不曾有如此羞窘的感觉,被握在张居正手间的指头颤抖着,几乎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恨不得转身奔跑出去。“永亭……你不提当日之事,我也不愿令你难堪,这些年有你与我相伴共事,我己是了无遗憾。”
冯保心想,那你今日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呢?“夏贵溪下狱前,我去见他,想要他将珍小姐许配给我带走,他对我说的那番话,这几十年来,我午夜梦会,常会想起来。”
冯保忍不住问道:“所以你回家乡养病那时,己是无心仁途了吗?”
张居正缓缓点头:“但最终,我还是回来了……我回来的那一刻就知道,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我也知道他们终究是逃不过这一日的……”掌心那只手枯瘦冰凉,微微颤抖着,冯保心中惨然道:“那你还有什么想我为你做的?”
张居正道:“遗折……我己经写好了。”
冯保抬眼看去,床边的几案上,确实摊开了一封奏折,那应该是张居正尚能端坐之时写就的,字迹还圆润有力。冯保捧起来看了几眼,不由冷笑道:“你倒还真是痴心得很,你真要我把这个呈上去?”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也明白了张居正为什么在这时说起嘉靖二十六那年的初会。他不由有些凄凉地想:你这是到死也不放过我啊……张居正缓缓地点了点头。“你觉得有用吗?”
冯保情不自禁有些声色俱厉起来。张居正无力地辩解着:“眼下或许是没用的,但……皇帝会长大,过些年,他总归能明白……”冯保哑然无语,眼前是他的挚友,但皇帝更是他毕生的寄托,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己经开始承认自己在皇帝身上十几年的用心是失败的了,然而张居正,却还不肯承认这点吧。冯保的眼泪慢慢流了下来,他不忍心再说什么了,他不能戳破张居正最后的希望。他回应了那只捏紧了他的手,希望能让他稍稍温暖一些,缓缓道:“好,我帮你呈上去。”
冯保认命地想:“你要我做的事,我终究是会去做的……这辈子注定上了你的贼船,再也下不来了。”
张居正微笑着,似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他,不让他逃掉,但终究是越来越无力,渐渐地松开了,反而是冯保将他握紧。他枯坐了一会,看着张居正的眼皮无力地垂下,掌心那只手又开始发热起来。他知道张居正近来因疮伤破裂,失血过多,时常高热不退,他赶紧站起来掀帘对外面道:“太岳又发烧了。”
在外面等候的张敬修赶紧对婢仆道:“有煎好的清热药吗?”
“有的有的。”
婢子们匆匆从炉上端了药过来。张家兄弟围在张居正身边给他喂药,喂得十分艰难,倒有一大半溢出来粘在胡须衣襟上。冯保实不忍心看这情形,收了遗折起身,对张敬修道:“你父亲托我转呈遗折,我这就进宫去了。”
张敬修抹着眼泪送他出门,躬身道:“家父后事,尽拜托冯公了。”
冯保出了张府,徐爵和周诚等人一下子围上来,纷纷打量着他。“回宫。”
他下令。徐爵等人扶了他上马,但各自心思重重,冯保肯回宫虽然他们是求之不得,但若是再为张居正说好话惹怒了皇帝,就得不偿失了。冯保环掠了他们一眼,冷笑道:“你们不用成天想这想那的,人生一世,富贵在天,该你的跑不掉,不该你的也不用去想。比如徐爵你,十几年前就是个死囚,我救了你出来,许了你这么些年富贵,如今便是被抄斩,也不过与那时一样,你还有什么好患得患失的?”
徐爵赶紧躬着身子陪笑道:“公公说哪里话来,徐爵这条命是公公的,要生要死还不是公公一句话么。”
冯保悠悠道:“比如你周诚,当年刚进宫在惜薪司当杂役,被说偷了东西大冬天就拉到雪地里打了几十板子,我救了你下来,供你读书习字,这十几年过着被人奉承着的好日子,如今竟是舍不得了吗?”
周诚低了头道:“孩儿只想伺候干爹安稳舒泰地过完这辈子。”
冯保打量了他几眼道:“你放心,只要你熬得清静,这日子尽有的。”
周诚拱了拱手道:“儿子一切听干爹的意思。”
冯保扬鞭,指着宫城隐约可见的巍巍城楼道:“那就回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