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皇城前的街道，以西谓之“西直门大街”，乃是燕山延伸到北京城内的余脉，山岚秀丽、流水潺潺，　　大汉开国之初，朝廷在这里建造了大量府邸，赐给功勋武将，供其居住使用，　　以至于勋贵大臣云集，大汉皇亲国戚皆是被历代皇帝赐宅于此，时间日久，竟成了朝廷惯例，　　随着时间的推移，西直门大街发展成了，北京城一等富贵风流之地。　　而大汉皇城以东，谓之“东直门大街”，六部九寺官衙汇集于于此，方便朝廷重臣办公，故而附近成了文官和读书人云集之所。　　近日，北京城风声鹤唳，况又是寒冬腊月，傍晚过后，东直门大街上，竟然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沿街的朱漆府门紧闭，只有那门房上，挂着的一对大红灯笼，随风飘摇，远远看去，怪瘆人的。　　忽地，远处出来令人牙疼的吱呀吱呀声，定睛看去，却是一辆半新不旧的青纬马车，冲破层层迷雾缓缓驶来，车头晃着一个白布蒙皮的灯笼，　　隐隐约约能看出，上面写了个草书的“侯”字，笔力苍劲，潇洒飘逸。　　未几，车夫牵了一下缰绳，“嘘”的一声，青纬马车平稳地，在一处五进大宅门前，停了下来，　　跟在马车边的小厮，很是自觉地小跑了几步，上前，“嘭嘭······嘭”，敲了几下朱漆大门，　　未几，里面探出了一个脑袋，带着青檐小帽，向外小心地瞧了眼，忽而，欣喜地朝里边，喊了一声道：　　“少爷回府了！”

说着，府门大开，一群丫鬟、婆子迎了出来。　　小厮上前撩开车帘，一个俊俏公子，约莫二十七八年级，扫了眼众人，也不待人上前扶着，神色匆忙地踩着车夫的背，跳下了马车，小厮赶忙上前接。　　一大群人簇拥着他进了府，先是给在前厅等他归来的侯夫人，请安问好，向一个年轻的夫人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又急匆匆地问了，其父侯方域在哪儿。　　侯夫人心疼儿子，让他用了饭菜，再去寻他父亲不迟，奈何侯朝宗有急事，等不得，　　劝了几句，拗不过儿子，侯夫人只得说了，“你父亲下值后，就在外书房待着。”

年轻妇人看侯朝宗风尘仆仆的，满脸是心疼，吩咐丫鬟挑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壶温酒，给他们父子送去。　　进来了书房，侯方域正躺在太师椅上，借着烛火看书，因有外人在，侯朝宗规规矩矩请安问候，　　待小丫鬟放下酒菜，带上房门出去后，侯朝宗急道：　　“父亲大人，不好了，要出大事了！”

侯方域抬眸瞪了侯朝宗一眼，哼道：　　“吃完饭了再说。”

面对威严的父亲，侯朝宗不敢犟嘴，匆匆扒拉两口了事，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既是暖暖身子，也是压压惊。　　自从，贾珙杀了硬顶的李攀龙、沽名钓誉的史可法，大汉朝野上下无一人，敢掠贾珙虎须。　　满朝公卿一个个像是泥塑的一般，规规矩矩点卯上朝，再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将朝堂当作菜市场吵吵嚷嚷。　　不多时候，钱谦益被贾珙擢升为内阁首辅、户部尚书，大汉明面上仍是由东林一党，把持朝纲，可诸事的决定权，皆是出自宁王府。　　叶向高为人比较圆滑，在东林党和其他各派系之间调和，仍为内阁大学士，兼任吏部尚书之职，但免了内阁次辅之职，反而权利更大了。　　侯方域升任内阁次辅，兼任礼部尚书，特派主持乾治皇帝登基后首届恩科。　　侯朝宗收拾好了餐盒，看着侯方域迫不及待地道：　　“父亲大人，今日，儿子在翰林院当值的时候，听同僚们闲聊，说飞鱼卫又去吏部拿名册了。”

“好多人都在议论，说贾珙是不是，又要大开杀戒了。”

“前头的事，大家还没缓过劲来呢，现在又要大开杀戒，难道他不惧天下人，说他是暴君，比之秦皇嬴政还要残暴，还要·······”　　侯方域抬眸瞪了他一眼，侯朝宗就哑巴了，低下头来，将后面未尽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还要什么？”

“翰林院中是不是有人，向你打听消息了？”

侯方域放下手里的书，微微抿了口茶水，漫不经心地问道。　　侯朝宗看了眼父亲，嘴角翕动了几下，垂首看着脚尖，他不想出卖自己的同年好友。　　看他这样，侯方域岂会不知，朝中的有心人看出风向不对，想通过他儿子的嘴，表达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侯方域气愤地一把将，茶盏拍在书桌上，“哐当”一声，茶盖掉落，茶水洒了一大片，　　打湿了书桌上面的书，经此一遭，黑色字体的书名，反而更醒目了，嗯，是《明史》。　　明朝不过短短九十载，历六任皇帝，还不到百年，就被瓦剌一战而灭，其境遇和现在的大汉朝，何其相似也！　　为了弄清时事，大汉各地隐藏在大街小巷的书店，售卖的《明史》一书，都被读书人买断货了，日夜排长队，不间断地再版印刷，仍是供不应求。　　这两个大一统王朝，都是外敌兵围京畿而亡国，不到百年国运，　　当然，大汉朝现在还没亡，乾治皇帝还在位，可天下百姓谁不知，大汉亡国是早晚的事？　　可叹！　　总是有些人心怀侥幸，仍是眷恋旧朝，不知死活地妄想帮助乾治皇帝掌权，疯狂地试探贾珙的底线。　　他们也不想想，历朝历代，哪个朝代的开国皇帝，是好相与的？　　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开国之初，大争之世，最是用不上的，就是儒生，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不错了。　　这些道理，侯朝宗没有那个阅历，一点也不懂，还是活在羽翼下，异想天开。　　这些话，侯方域不知，该怎么去跟儿子说。　　“以后，你离那些东林党远点，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惯会妖言惑众，危言耸听，蛊惑人心！”

沉吟半晌，侯方域才说了这一句话，算是给他退出的东林党定性了，一面也是规劝儿子迷途知返。　　“父亲大人，您不也是东林出身，还时常参加聚会，要为天下百姓立命，破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辞。先前······”侯朝宗听了，看了眼父亲，满脸不服，不甘心地反驳道。　　“好了，你不必再说了，老夫知道你想说什么。”

“可是，我儿，你要记住：今时不同往日了，改朝换代就在今朝，稍有不慎，侯家就会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你就是不念着为父，也该想着含辛茹苦抚养你长大成人的母亲。”

面对不听话的儿子，老父亲气得胡子乱颤，若不是看侯朝宗已娶妻生子。他就差点伸手打人教训了。　　“怎么会这样？”

“汉华两国不是签订了同盟条约，贾珙过几天就会率兵返回辽东，说两国是兄弟之国，互不侵犯么？”

侯朝宗犹自不相信父亲说的是真的，找理由辩驳道。　　侯方域冷笑一声，戏谑地看了眼儿子，哼道：　　“同盟条约，互不侵犯？”

“这些鬼话，连三岁的小孩子都骗不过，你还拿它当宝贝个供着呢？”

“你也是读书人，岂不闻，‘兵者，诡道也！’之语？”

“平日里，老夫就叮嘱你，让你多读书，特别是将历朝历代的史书看一遍，可你自从前年考中进士后，整日和你那些同年鬼混在一起，”　　“不是去烟花柳巷喝花酒，就是参加什么才子佳人诗会，尽弄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于仕途而言，一点进益也没有！”

侯朝宗听了，眼里的神采迅速消失，瘫坐在椅子上，喃喃地道：　　“怎会这样？”

“贾珙乃是一国之君、开国帝王，白纸黑字写下的东西，岂可说撕就撕，如此儿戏，言而无信？”

“我大汉付出了一亿两白银，他在神京纵容飞鱼卫和锦衣卫，抄了这么多官宦、富商，才凑齐一半不到，”　　“硬要朝廷向大华贷款了十年，每年支付利息近二百万两。”

“如此大的代价，换得的和平，竟连王朝都保不住？”

“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这是真的·······”　　看了眼失魂落魄的儿子，侯方域浑浊的眸子有些湿漉漉的，很是心疼。　　秉性难移，可不用猛药，他脑子哪里转的过弯来？　　在仕途上混，有许多人生道理，是孔孟之书上没有写的，需要自己悟，　　若是不明白，轻者亡身，重者祸及族人，不由得侯方域不小心。　　端起桌上的茶水，侯方域才意识到洒了大半，拨弄了几下茶盖，无奈地放回了原处，哼了声，道：　　“你不信又如何？”

“天子要杀人，你有何法？”

“你以为朝堂之上群臣跪求，一起逼迫天子让步，就能逼贾珙甩袖而去？”

“贾珙是开国天子，他就是法，一切随心，岂是大汉太平天子能比的？”

父亲的一席话，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和侯朝宗往日所学、所听的完全不同，甚至很多地方自相矛盾，　　难道换了个人做皇帝，差别真就这么大？　　可，读书人乃是天下四民之首，上佐君王，下安黎民，贾珙就不需要，士大夫安邦治国？　　一时间就是绕不出来，侯朝宗捂着脑袋，很是痛苦，四海承平，要什么开国皇帝，他回辽东做个太平天子不好吗？　　所谓的天下太平，不过是官僚太平，占天下多数的贩夫走卒、黎民百姓何尝太平过？　　良久，侯方域摸了摸儿子的头，侯朝宗迷茫地看了他一眼，　　悠悠一叹，道：　　“权利！”

“我儿，你要记住：权利可以改变一切！”

“现在，权利在贾珙手上，不在我士大夫手里，该是我们蛰伏待时变，而不是逆天而行。”

“只有等贾珙驾崩了，或是立下储君，我等才能蛊惑他的继承人，垂拱而治。”

“唯有如此，我读书人才能，从天子手中拿回权利，天下自然重归太平！”

侯朝宗听了，好似找到了方向，眼神闪烁，冒着小机灵。　　侯方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感情刚才一番肺腑之言，讲给鬼听了？气的胡子乱颤，哼道：　　“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心底在盘算着什么。贾珙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天下兵权，尽握他手。四王八公世代联络有亲，势力盘根错节，大汉朝廷内外都是他们的人。”

“而且，当年贾代善功勋卓著，为太上皇所忌惮，使了一出散兵不散将的戏码。”

“以至于江南八省胥吏，尽是出自荣国府老兵。”

“现在贾珙接手，江南钱袋子稳如泰山，要兵有兵，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这就是他的底气所在！”

“宁荣二府，贾氏一族百年打下的基业，为他打牢了基础，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多有不如也。”

侯朝宗听了，停了心底的小心思，低头喃喃地道：　　“难怪，今日吏部发签，将在江南任职的东林一系官员，尽数调进了朝廷六部和宗正寺、大理寺、太常寺，令当地的胥吏暂代职权。”

“你明白就好！”

侯方域叹了口气，踱步负手而行，走到一处窗边，艰难地推开窗户支棱起来。　　一股寒风，瞬间从窗口灌了进来，吹得颌下花白的胡子，打在鸡皮脸蛋上，痒痒的，　　侯方域颇为狼狈，但仍是要将逼装完，望着墙角一枝盛开的梅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摇摇晃晃，像随时都会骨折似的。　　良久，经不住风吹，侯方域费劲地关上了窗户，叹道：　　“暴风雨就快来了，就在冬狩之日！”

他从内阁下职前，就收到了消息，贾珙让他留守北京，主持政务，不必随行。　　有些话，他不能说的太透，否则，怕是遭了无妄之灾。　　能不能明白，全赖侯朝宗的悟性了。　　侯朝宗听了好似无感，仍是放不下，在城西军营，贾珙对他的侮辱，　　若是不能助乾治皇帝掌权，他如何找贾珙报仇雪恨？　　陡然从父亲嘴中，听到贾珙要灭亡大汉，侯朝宗的心像是被捅了一刀，血流了一地，沉浸在痛苦中不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