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古青闻言,有一瞬间的怔忪。她瞧瞧窗外持剑而立的那个英武挺拔身影,心中五味陈杂。这三年来,她一直恼恨克尔苏。克尔苏曾是父王亲随,是她孟古青陪嫁。遗憾的是,他却背叛旧主,奉太后之命生擒父王,害父王丧命这大清皇宫。从父王魂归西天那一刻起,她就恨上了克尔苏。就算他不离不弃地守着永寿宫,她依然不想正眼瞧他一下。青云既说克尔苏偷偷祭拜父王,想必不会有假。她不明白的是,他到底有何颜面面对看重他信任他甚至把女儿生命都托付他照顾的旧主?愧疚?赎罪?亦或是自责?时光如梭,转眼三年。也是时候,替父王问克尔苏一句于心何安了?孟古青的目光,在克尔苏身上逡巡良久,方再一次瞧向青云,“这事儿,先别惊动克尔苏。他若悄悄祭拜,你即刻告知本宫……”冬日极短,冬夜极长。酉时刚到,夜色已苍茫。青云悄没声息地进殿,低声回禀,“启禀娘娘,奴婢瞧见克尔苏备了香烛纸钱,又在御膳房要来了马奶酒、烤羊肉。估摸着,是准备祭奠了……”孟古青瞧了瞧窗外,不见克尔苏身影,“在哪儿?”
青云指了指井亭方向,“奴婢瞧见他去了井亭……”孟古青徐徐起身,“本宫去瞧瞧——”青云拿了一件披风,给主子披上,“外面天寒地冻,娘娘当心着凉……”见孟古青行色匆匆,又道,“主子别忙走,奴婢给娘娘准备个暖炉,抱在怀里,暖和些儿……”孟古青嘘了一声,示意青云止步,“本宫一个人去,不许跟着。万一被人撞见,你只说自己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自从她孟古青被废,一如失时凤凰。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只有这青云一直跟着她,不离不弃。苦役,杂差,什么都干,且从无怨言。她既要做有违宫规之事儿,深夜祭拜父王,自然不希望连累这孩子。井亭下,摆着许多祭品。纸钱在火中熊熊,烟雾缭绕。克尔苏手持一个木棍,一边撩拨着尚未燃尽的纸钱,一边低声道,“今儿,是王爷离世三周年之期。克尔苏略备祭品,祭拜一下王爷,也跟王爷共饮几杯,说说心里话……”“克尔苏感念王爷厚恩,曾发誓尽忠职守,护王爷一生周全……那日在乾清宫,王爷被大内侍卫围攻,形势极为凶险。克尔苏心忧王爷安危,怕侍卫下手无轻重,伤及王爷性命。才挺身而出,率先擒住王爷……克尔苏一直以为,太后是王爷胞妹,必定舍不得伤王爷性命。只要克尔苏把王爷交给太后,必定能抱住王爷一条命。遗憾的是,王爷心性太烈,忍受不了被擒之辱,气得吐血而亡……克尔苏每每想起这事儿,便自责愧疚不已。想要追随王爷于九泉之下,却又放心不下格格……格格自从进了大清皇宫,笑颜全无,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尤其是被废之后,更是郁郁寡欢。王爷命丧宫闱,格格终日以泪洗面。克尔苏瞧在眼里,着实心疼,却又无计可施……克尔苏既受王爷所托,自然不能弃格格于不顾。唯有生死相随,荣辱与共,方不负王爷所托……”端起一杯马奶酒,临空举了举,“王爷喜喝马奶酒,喜食烤羊肉。今儿,克尔苏特意备了些……王爷,克尔苏敬您一杯……”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在井亭外响起。克尔苏本能地拔出腰间佩剑,纵身一跃,把剑架在来人脖子上。瞧见是孟古青立在自己身后,急忙收剑躬身,“克尔苏给静妃娘娘请安……”孟古青微微颔首,迈步走上井亭,在祭品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她端起一杯酒,洒在地上,泪眼盈盈道,“不孝女孟古青,给父王磕头了……父王为孟古青而死,孟古青定要好生活着,方不负父王爱女之心……即便是再难,再苦,再生不如死,孟古青也会撑下去……”两行清泪,扑簌簌滚落下来。噼里啪啦滴在宫装上,瞬间凝结成冰。克尔苏走进井亭,低声安抚,“格格既知王爷爱女心切,当少落些儿泪,多展露笑颜。省得王爷九泉之下惦念,省得克尔苏……”发觉言语有失,遂又尴尬地笑了笑,“省得克尔苏与青云姑娘瞧着揪心……”孟古青手执酒壶,斟酒,冲着克尔苏举了举,“克尔苏,有心了……本宫敬你一杯……”举起粗瓷酒具,一饮而尽,“本宫先干为敬……”克尔苏祭奠时说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三年的怨恨,却原来是一场误会。这大清皇宫之中,真正关心她孟古青的,竟是她怨恨了三年的克尔苏。克尔苏双膝跪下,坐在腿上,端起酒具,“克尔苏谢静妃娘娘赐酒……”瞧瞧手中粗瓷酒具,歉意地笑笑,“粗瓷酒具,娘娘怕是用不惯,属下这就让青云姑娘换……”孟古青摇摇头,阻止,“金器如何?粗瓷又如何?本宫如今瞧着,并无任何差别……”凄然一笑,吩咐,“克尔苏,来,陪父王好好喝几杯……今儿,不醉不休……”“属下遵命……”克尔苏瞧瞧孟古青,确实象变了一个人。往昔骄奢任性的她,心气儿那么高,心性那么烈,喜怒哀乐皆系于西暖阁。经历太多变过之后,反而成熟了许多。恬淡从容,安静端庄。她似乎忘记了西暖阁,忘记了大清皇上。她不再关注后宫任何事儿,就这么心如止水待在永寿宫里,安静得无声无息。几杯酒下肚,孟古青俏脸飞红。她依旧自斟自饮着,频频冲着天空举杯,“父王,孟古青敬您……克尔苏,本宫干了……”饮到最后,竟呜呜呜地哭起来,“父王,孟古青想、想您,孟古青也、也想母妃。孟古青想、想回科尔沁,可却只、只能困在这永寿宫里,生不如、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