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炎热，雷雨明显增多。感冒害得黎简头重脚轻，鼻塞严重，说话瓮声瓮气，精神萎靡不振。“多喝热茶。”

卿知暮总这般说，仿佛一杯散发着清香的茶水可以扫清一切阴霾。知人之脆弱，却不知如何关切病痛下人心的脆弱。如此天气如何灌下一杯烫口的茶水？黎简嘴上应着，身体诚实地布满拒绝。正午从路边摊带回的西瓜，皮薄肉多，饱满多汁，只是带着温热的暑气在口腔中被舌头搅动咽下，总觉少了一份独属于夏天的惬意。面对西瓜，卿知暮不为所动。平日喝酒饮茶，以及阵雨前火锅中的肉片。除此之外，黎简没见他吃过任何东西，仿佛对食物没有任何兴趣，也不存在需求。黎简咀嚼逐渐缓慢下来，竟又开始想念周之安了。不知周先生如今是否重获新生，真能如愿以偿在一个很好的家庭，拥有着一切美好？“黎简。”

卿知暮唤她，见其正抓着一块瓜皮靠在小方桌前发愣。“黎简？”

黎简回过神，西瓜皮吧嗒一下落于桌面。“泡茶还是拿酒？”

“若实在无趣，可以出去走走。”

卿知暮投来关切的目光，将书本放于一旁。“店里事少，不用整日干等。”

黎简清理干净桌面，抬头与卿知暮四目相对，眼中充满疑惑。“需要我研墨吗？”

“你误会了，我并非在责怪你。”

卿知暮轻轻叹了一气。“你就没有自己的喜好么？”

“喜好？”

黎简撑住桌角站了起来。忙里偷闲是喜好吗？跟在周先生后头是喜好吗？若不是……她摇摇头，心想莫不是自己吃相难看碍了眼？“那个……现在看上去确实没什么可忙的。要不……我出去走走？”

说完又是心虚，她赶紧补充道：“锦南好玩儿的地方可多了。”

卿知暮摆摆手，又埋头翻起了书页。觉得好笑，不带嘲讽意味，仅仅觉得有趣极了。站在路边的黎简好戏收场，落幕后只剩下惆怅。由一方小店走入大世界，竟如无头苍蝇，不知方向，无处可去。站台前恰巧停靠着一辆人满为患的公交车，黎简想都没想就挤了上去。随缘吧，总比待在原地好得多。公交车像是一只贪婪的野兽，哪怕几近饱和，还是将一个又一个的人塞进肚子，恨不得填满最后一点空隙。车内开着空调，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她在拥挤中嗅到了身边中年男人的头油味，皱眉别过头又闻到了前方女人袋中的包子味儿。目之所及是一个又一个随着车辆行驶摆动的人头，像是野外微风下肆意生长的蒲公英，将窗外的景色遮挡得严严实实，令她几近窒息。习惯性地将手揣进衣兜紧紧抓住钱包，她逐渐安下心来，开始享受久违的拥挤。这是生活，是普通的自己本应拥有的普通的生活。不一会儿后车辆停靠在一个站台，人们似乎有着统一的目的地，争先恐后地下车，想着快些脱离车厢内的憋闷。被烈日炙烤的土地永远比逼仄、开着空调的车厢更有吸引力。人们因为各种原因不得已选择这种出行方式，不得已接受一些平日里躲避着的近距离接触。黎简被冲下了车，放眼望去竟是曾经就读的大学。她在被花团拥簇、挂着几个金灿灿大字的校牌前立住，觉得一切好似一场梦。普通一本，面积不大，学费中等，住宿条件一般，食堂难吃又贵。但它是黎简溺水时唯一抓住的救命稻草。有过吐槽，久而久之也习惯了，继而又开始给自己洗脑“这还算是一个好地方，至少是个一本呀。”

怪只怪自己能力不够，太好的东西够不着。待梦碎，又回到梦开始的地方，竟发现心境有了改变。烫金大字配上五颜六色的花好像没那么俗气，校门其实也挺气派。回望不再拥有的东西，总觉得比握在手中时要好得多。周末，学校未设门禁，黎简跟着三三两两的学生很容易就混了进去。她仍记得当时校卡是放在出租屋桌上的，上边的照片比身份证上还要严肃，一副板着的脸像是学校欠了自己的钱。真有趣呀！以前怎么就不觉得呢？休息日的校园没有赶着上课的学生，大家步履轻松，脸上绽放着比夏花更加灿烂的笑容。黎简跑到以前常去的自习室朝里探头，只见里边依旧一座难求，无人的几个座位也被人用书本和水杯霸占着，宣示着“主权”。她没有用过这些方法，害怕会被陌生人背后指责与讨厌。接着她又去图书馆和宿舍楼转了几圈，像是常年往返景区的资深游客，对一切是那么熟悉，却仍旧满脸满足地观赏着一切。食堂倒没有踏足，因为不想将钱花在那些不算便宜却味道堪忧的食物上。最终她在偌大的操场找了块空地坐了下来，手中还握着几分钟前买的一瓶冰可乐。凉爽驱赶了体内的燥热，也可能会在次日让她遭受感冒带来的后续报复。不远处的露天篮球场上，几个男生迎着烈日挥洒着热汗，进行着激烈的对抗。黎简对球类运动不了解也不感兴趣，从小体弱多病的她只能当个边缘人物。病痛带来的唯一好处大概就是忍耐力超常吧？唉，实属苦中作乐了。篮球场上的规则她不懂，精彩的瞬间她不明白，但是从女生们的尖叫声和男生们的欢呼中，她大概能分辨某一个球是否精彩，精彩程度如何。烈日晒得草坪快要焦化，她将带着水珠的可乐瓶在脖颈处滚动着，渴求这能带走身体内讨厌的热气。有人出现在身侧，恰巧挡住了阳光。黎简狐疑地抬头，只见一个男生朝自己咧嘴笑着，依旧是那标志性的可爱虎牙。“我们是不是见过？”

男生的声音不似卿知暮的低沉，不同于周之安的温柔，而是一种青春的活力。放在以往，黎简会觉得这是种老掉牙的搭讪方式，此时她却忍不住捏紧了可乐瓶。怎会有人记得我？她拭去额角的汗水，心中紧张，脸上却带了笑。“是啊，一家菜不怎么合你口味的小餐馆。”

“噢，原来是你呀。”

男生自来熟地在黎简身边坐下，悠闲地伸直双腿，用手撑着后仰的身体，侧头仍旧带着暖暖的笑容。“你是这里的学生？”

黎简点点头又摇摇头。“算是吧，曾经是的。”

男生也不追问。“我挺喜欢这里，交通便利，该有的都有，而且校区不大，随便逛逛不会太累。”

“这里是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

黎简心不在焉地捏着草尖。“你也是这里的学生？”

谁知男生摇了摇头，调皮地反问：“你看我像大学生吗？”

“难道你是高中生？”

黎简不甘示弱地迎了上去。“或者是初中生？小学生？”

能和普通人聊天真好。“你可真有意思！”

男生坐直身子，伸出食指迅速在黎简白皙的额头上弹了一下。这个动作令黎简感到不适，想要躲避却反应太慢被正中靶心。男生看着对方脸颊上浮起的两片红晕，心满意足地从草地上站了起来。“不知有没有荣幸留你一个联系方式？”

“我……”黎简无奈的摇了摇头。“我没有手机。”

“好的。”

男生并不惊讶，也不生气。“我相信这不是一个拒绝我的借口。对了，我叫司予。”

“黎简。”

黎简起身，总觉得浑身难受。这个没有边界感的陌生人令她不自在。“黎简……我记住你的名字了。你可别忘了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的。”

男生正欲离开，忽然间又想到了些什么，凑到黎简耳边幽幽地叹道：“你身上有股好重的熏香味哦。我以为现在的女生都喜欢香水呢。”

“有吗？”

黎简一愣，连忙扯起领子嗅了起来。忙活了好一会儿，再抬起头时已不见男生踪影。味道很重吗？黎简竟然闻不出来，是鼻塞的原因，还是早已习惯了南山书屋的味道？惬意的时光被搅了局，她也没心思享受了。不知道卿知暮在做些什么，应该还是在看书吧。他会不会需要添茶了？这个懒惰的少爷肯定不愿意迈开步子。该死！又开始瞎操心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生出了一种莫名的责任感。被公交车再次吞吐，她好不容易回到店里。“老板，我遇到一个奇怪的人！”

黎简推开门只见卿知暮果真还捧着书，而小方桌则被另一人霸占，那人竟津津有味地捧着自己留下的西瓜大快朵颐。她不禁瞠目结舌，说话也结巴了起来。“你、你、你……”“我？”

司予甩掉指尖的汁水又换上了人畜无害的微笑。“又见面啦，姐姐。”

“叫谁姐姐？”

“你不是说我是中学生？小学生？我不叫你一声‘姐姐’倒显得没礼貌，不是么？”

司予回头冲卿知暮叫道：“少爷，你说是吗？”

“老板，他……”他到底是谁？黎简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舍弟司予。”

卿知暮看着黎简，眉眼尽是笑意。“他一直都是这般，没个正形。”

“不不不，他是我的少爷，并非兄长。”

司予站起，一个跨步蹦了过来，揽住身边瘦弱的肩膀，歪着头靠了上去。“人类的触感可真好，暖暖的，比冷冰冰的香儿要好太多了。”

“别闹了。”

卿知暮合上书本。“她不是香儿，别再逗她了。”

“南山书屋里住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太匪夷所思，太有趣了！”

司予偏头见黎简仍处于震惊中，似是脑回路出现阻塞，整个人呆若木鸡。他如小狗般嗅了嗅黎简的头发，甚至不顾对方的躲避嗅了嗅对方的脖颈，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如此，锁灵在她的身体内啊。怪不得、怪不得。”

“司予，可以放开她了。”

卿知暮面无表情地起身，好像下一秒就要冲过来掰开司予的手。他的心中莫名生出烦躁，就像是家里的猫平日里只黏着自己，怎料某一天窜出一个淘气的孩子，强迫性地将它困在怀里又搂又抱。虽然是表达着喜爱，但是在自己看来就像是被抢走了些什么。他害怕这只本属于自己的猫被别人拐了去。司予眯着一双棕黄色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沉下脸的卿知暮，见对方迟迟不作回应，只得悻悻地松开手。“是老爷吩咐我来帮衬帮衬。”

说着扁了扁嘴。“他担心周之安离开后店里人手不够。”

卿知暮瞥了眼桌角的油灯，心里不是滋味儿。这灯是父亲的，它不是父亲的眼睛，也不是耳朵，可是它会将南山书屋中进进出出的一切信息都传递给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这算是什么？一种含蓄的监视罢了。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信任过我，对吗？卿知暮别过了脸。“别逞强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你当我傻吗？”

司予收起最初的调皮走到卿知暮面前。“虽然锁灵算是回来了，但它暂时不能帮你分担任何负担。我知道你可以勉强坚持到闭店的那一天，可你现在能走出店门一步吗？不能。如果再遇上些什么意外，你招架得住吗……”南山书屋自香儿偷取锁后有多久没有闭店了？黎简无从得知。在梦境中她知道香儿是被卿知暮从青楼外带回来的，周之安也说过是被卿知暮从锦东带回来的，连自己也是被从外边带回来的啊。可为什么司予说他不能离开南山书屋？“你怎么有白头发了？”

司予越过桌子扑到卿知暮身前，伸出手指拈起一根银丝。“你出去过？你离开这里去做什么？”

几秒后，他看向一旁的黎简，叹了口气有些埋怨。“我算是知道为什么老爷要我来你这儿了，原来他是叫我好好看住你。你以为她会被锁灵弄死，所以亲自去找了她？你知不知道仁慈总有一天会害了你的！”

黎简知道司予并非针对她，可在前厅她待不下去了。觉得自己像是个外人，一个充满负罪感的外人。“我去沏茶。”

黎简小声说着，朝后院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