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纲把夏悠悠的缩瑟看在眼里,走近便脱了外衣披到她身上道:“吃的喝的都吐得干干净净了,小郡主看着他睡得正沉呢,郡主若是乏了,就算他是这般模样,我亦能送他回魏国公府。”
夏悠悠打着轻浅的呵欠道:“确实有些乏了,不过如意县主在,倒不怕他沿途怎么着了,待小娘子们醒(看完)酒(修辑院子)回来,替我好生送客便是。”
殿中伺候的嬷嬷又添上一壶果酒。“我这有些药,嬷嬷扶着邬姑娘到偏厅敷上吧。”
夏悠悠拎起新添的酒壶笑道,“药劲儿大,许会有些难受,还请赫连姑娘与邬姑娘作个伴。”
如此一来,殿中除了伺候的奴仆,便只剩下旭王和等着送客的赫连纲了,赫连晴瞬间明白夏悠悠意思,扬唇道:“乐意至极。”
夏悠悠轻抬下巴示意殿中伺候的嬷嬷搀扶邬怡,要走的时候却被赫连纲拦住,以巧劲夺了酒壶道:“你身子未愈,少喝。”
她下意识想抢,却够不着他身段颀长还高高举起的手,只得气哼哼地拢起披在肩头快要滑落的他的外衣,嗤了一声:“就这果汁似的,还酒呢!”
说罢潇洒地转身,在路过如意县主那桌时利落地抄起素律便跑。赫连纲看着她一溜烟跑到门口还孩子气地回过头来做了个鬼脸,忍俊不禁地笑着把抢来的果酒搁下,便听旭王道:“郡主是个妙人,想来你在禹王府的这些日子,定然比在大理寺更有意思些。”
他闻言转脸方发现奏乐不知何时停了,偌大庄严的殿堂里徒然剩下旭王一人了,未语又听旭王苦笑道:“还生气呢?”
赫连纲闲散的笑意随着抿起来的唇而敛下,便平静道:“没有。”
再剧烈的争吵也已经过去三天,再残忍的真相也已经面对三天了,就算心底还有什么波澜,凭他本事也已经能不形于色了。于是,他又不咸不淡地补充:“虽在王府只当郡主近侍,但她并未故意苛待,王爷不必挂念更甚亲临探望。”
旭王听着他寡淡疏离的话音握紧酒杯,垂眸望着一如胸腔荡出层层波纹的琼浆,喉咙紧滞地道:“我知道那件事在你心里一直过不去,这些年更是废寝忘食地执于调查真相,若我着实想要隐瞒一辈子,又怎会放任你掘地三尺?”
赫连纲像是听到这么笑话般轻嗤了一声,却被雷声惊扰猛然灌进来的夜风吹散,只剩下七零八落近乎呢喃的讽刺:“掘地三尺欲埋枷锁,到头来发现这枷锁已然融进骨血,摘不下来了。”
旭王却听得一清二楚,未语又听赫连纲轻念:“「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她说想看京城的繁华,想喝四季酒肆的招牌,想解魂牵梦萦的执念,而后走遍江湖归于山河海川。”
赫连纲自顾自道,“我还言之凿凿,他日便是有人千军万马作阻拦困斗,也送她无恙离京去。”
赫连纲于回忆中晃回神思来看着旭王苦笑,“如此真相倒不如隐瞒一辈子呢?我不气你,只是恼自己愚蠢,当时把要她命的刀递了出去也不知道。”
“阿纲——”旭王欲要解释。赫连纲却不想听了,“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吧,若叫——”他淡淡地隐了话音道,“也知道,只会更没完没了。”
忽听阵阵笑闹由远及近地响起,随即旭王妃牵着旭王世子,与如意县主和邬梅回来了,赫连纲便唤来侍卫抬出昏睡的颜畅笙,又接了在偏厅敷完药的邬怡和赫连晴,照着夏悠悠的吩咐,亲自送他们出门。*夏悠悠紧紧地捧着青瓷酒壶,缩着膝盖靠坐在正殿右侧暗室的墙角,怔怔地瞪大了眼睛,显然把正殿里的话都听了去。妈妈咪耶!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不是她最最最喜欢的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吗!为嘛赫连纲念出来了?夏悠悠直觉赫连纲话里的Ta是百草谷一案最关键的白芷。难道白芷也是穿越者吗?!这大胆的想法在脑海里蹦跶出来时,夏悠悠因惊讶而漏跳一拍的心脏便顿时如擂鼓作响,雷声乍起,大束闪电划破暗室的幽静,豆大的雨点顷刻间砸落下来。先前的怀疑更笃定了。这个世界不止一个重生者,也不止一个穿越者。夏悠悠累觉不爱地撅着壶嘴猛嗦一口酒,目测她有两个金手指,一神奇空间,二是重生的女儿,那别的穿越者呢?个个都玩废了一把,带道具重开的么?这到底是什么奇葩魔幻世界呀喂?她还能不能好好躺平啦?**赫连纲和小肉团回到南苑的时候,夏悠悠正缩在偏厅茶室落地门边的屋檐下围炉煮酒,精致的糕点燕窝甜汤动也没有动过,却看着浓稠的雨夜发呆,欲问她作甚时,便听到小肉团竖起手指示意:“嘘,娘亲在思考人生呢。”
“什么?”
赫连纲像是没听清般怔了怔,便见小肉团放下小奶猫,轻手轻脚地回到茶室抱了个软垫子就窝到夏悠悠身边,也像模像样地发起呆来,复杂的思绪恍惚间飘回三年前的雨夜——再普通不过的小酒馆里,最角落的窗台边,打扮素净姿容清雅如月的姑娘,撑着下颚定定地望着淅淅沥沥的雨发呆,偶尔有孟浪的男子搭话,却被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直至几个纨绔打赌,寻了小二问她在干什么。姑娘歪头看着小二赠送的丰富下酒菜,略有沉吟:「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慢条斯理地说罢一笑:「我在思考人生呢~」赫连纲慢悠悠下楼的脚步因她的话顿住,回头一瞥却正好对上姑娘轻闲的视线,虽然只一下便错开了,但他还是被她眼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茫然和落寞震动,那是深沉如山风乱坠般压抑无措的求救。他想靠(伸出)近(援手)的时候,却听到下属冲到楼梯口惊喜又急促道:「大人,有消息了!」“喂!赫连世子,赫连纲哎?”
夏悠悠手叠在膝盖上垫着脸颊歪头唤道:“杵在那发什么呆呢?”
赫连纲回神便见几个丫鬟端来小茶几和纸笔墨还有颜料,将到嘴边的话便一拐:“这是要画画吗?”
“嗯哼,下雨天最适合画画啦~”夏悠悠懒洋洋地端起丫鬟倒的酒,煮过的醇香散出柔暖诱人的味道,一杯下肚便驱走秋夜的沁凉,舒服地喟叹:“桂花的清香更浓郁了,不愧是四季酒肆的招牌,不同的饮法不同的滋味。”
赫连纲看着她几乎缠满纱布的十指:“身子未愈,手伤着,还偏偏要在这般天气吹风受凉,真嫌命长么?”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这么点儿风雨碍不着事的。”
夏悠悠执笔沾了墨便洒脱地勾勾画画,不时看看凑到茶几前的小肉团,却随口问赫连纲:“倒是你,宴席那会怎的与邬怡遇上了?”
客房与修辑院子可是反方向。赫连纲挨着门框,敏锐地侧目:“方便后出来便看到她要哭不哭地坐在枫亭,许是吃过酒又吹风犯了迷糊,听我声响走出凉亭时踩空阶梯扭到的脚。”
夏悠悠若有所思地扫了他一眼又问:“周融如今怎样?”
“托你的福,恢复得很好。”
赫连纲眉目柔和道。“你与周融相熟,想来跟邬家姐妹的关系也不错吧?”
邬怡从前最是喜欢粘着周融这表哥,那时候她还以为邬怡喜欢周融,如今看来另有内情哇。赫连纲柔和的眉目拧了起来:“莫拿我与邬九胡作猜想。”
夏悠悠撇撇嘴轻哼:“我若要胡作猜想,也拿你与周融说道说道吧?”
她恶劣地故意道,“两个男子为世人所不容,隐晦苟且克制爱恋,不比一男一女刺激么?”
赫连纲被她直白粗暴的言辞震住了,“你你你,孩子还在呢!怎怎怎能这般胡说八道?”
看到小肉团仰头天真烂漫地望着他,便觉老脸滚烫得像是被谁塞进炉子里烤,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恍惚间似乎看到小肉团暧昧地偷笑。“也就是开个玩笑,赫连世子莫着急,别自个儿反而把真心话说漏了嘴,到时候又要想方设法杀人灭口什么的——”夏悠悠看到禹王和密室里的男子时,便反应过来赫连纲待周融的‘与众不同’到底是什么了。她是二十一世纪走在时尚前沿的人,什么风浪没见过?别说男跟男的有个什么,就是女跟女的,也不带歧视的,毕竟宣泄压力的时候也没少画同人,接受度那叫一个优秀!赫连纲被夏悠悠突然发难的讽刺埋汰得头皮发麻,“郡主休要胡说,我与阿融是生死与共的知己至交,清清白白。”
周融面皮薄,若有什么流言蜚语叫他听到,定又要气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