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悦说：“可我父亲说是他救了全车的人。”

老人谨慎地说：“但是没有一个乘客向车站提起过啊，如果你父亲真的救过人的话，应该会有乘客给车站写表扬信的，司机和乘务员也没说有这么回事。”

刘悦有些失望，他端着已经凉透了的茶，在两手间换来换去，茶叶都沉下去了，却又浮了上来。刘悦觉得这茶叶就好像事情的真相，本来已经沉寂了，却无奈被人操纵着，或沉或浮。

刘悦从老人的口里得知，当年的司机也已经不在人世了，那乘务员承包了站里面的一辆大客车，还在车上做乘务员。

刘悦终于等到了她，他礼貌的询问却被她粗暴地打断了：“你有病啊，哪有这么回事，我怎么不记得？”

刘悦说：“杨书记说你的车确实起过火的。”

乘务员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以为眼前这孩子和杨书记有什么瓜葛，不由得后退了两步，但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她不觉得是自己愚蠢的问题，反而认为是刘悦欺骗了她，于是她怒不可遏地撒起泼来：“你神经病吧，我是乘务员，在那种关头，我当然首先是打开车门，疏散乘客啊，报告上也写得很清楚啊，我可是立了功、得了奖的。”

刘悦知道再和她说下去也是没用的，也许只有找到当年的乘客，才可以证实一切。

可是到哪里去找呢？

刘悦找了个网吧，查询自己发的帖子，挨个地找，却是越找越没信心。帖子不是已经沉得不见了，就是被一些人冷嘲热讽着。刘悦呆呆地盯着电脑屏幕，心都凉透了。

口袋里的钱已经不多了，刘悦烦躁起来，点开了最后一个论坛，却意外地发现有人将他的帖子置顶了。回复的内容更是让他高兴得发狂，那个网友说，他就是当年那乘客中的一个，他可以证实他父亲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并留了地址、姓名和电话。

……

司机把父亲拉到一旁，亲热地说道：“兄弟，这次就全靠你啦，你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啦。”

父亲憨厚地笑着：“哪里哪里。”

司机马上又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兄弟，上面马上就要派人来调查，我会亲自把你的英雄事迹告诉我们领导的，也就是说除了我们领导，你不要随便对别人说，好吗？”

父亲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要是上面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我就得丢了这工作。只要你不说，我们车站领导也会给你奖励的。就算上面的人知道了，也不过是给你一点奖励，反正都一样，不如你就帮我一把吧。兄弟，求求你了。”

父亲到后来才知道这个“上面”指的是政府官员。

父亲看着司机悲惨至极的表情，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也没多想，头脑一热，就拍着胸脯答应了。而那领导拉着他的手向他做保证时，他还为自己又做了一件好事感到高兴。他没想到的是，一时的高兴换来的却是一生的屈辱。

刘悦不仅见到了那个网友，而且还在那人的帮助下联系到了其他几个乘客，在他们的眼中，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刘悦开心地哭了。

“叔叔，借我两百块钱吧，我没车费回家了，我想把这个好消息早点告诉我爸爸。”

“不用借钱，我开车送你回家。”

网友特别豪爽。

离家越来越近了，熟悉的山水，熟悉的公路，熟悉的家门，然而却没有熟悉的父亲。

刘悦飞一般穿过石阶，推开大门，穿过漏雨的堂屋，来到父亲的卧室。

父亲还在熟睡中哩，他仿佛带着笑，像是在做什么好梦，刘悦从没见过父亲如此轻松安详。

“爸爸。”

父亲没有应。

“爸爸？”

还是没有应。

“爸爸……”

父亲死了。

大学生精彩的表演博得了村里人的阵阵欢笑，但他们完全没注意到父亲的表情。父亲的手这次没有颤抖，相反，异常地稳。

父亲站起来，走到大学生面前，看着他。

大学生吓得大叫一声，往后急退了几步，却还是摔倒在地。在人们还没来得及抱住父亲的时候，父亲的脚已经如雨点般踢在大学生身上。

大学生发出像临死前的猪一样的惨叫，他期待他的惨叫可以最大限度地激发人们的同情心。但他忘了，山里人都有一股血性，一个男人哪怕是遇到比自己强得多的对手，也应该拼死一搏，而不应该发出像猪一样的惨叫。会发出这种惨叫的男人绝不是真的男人！

大学生的惨叫让围观的男人都很鄙视，他们装作视而不见，而女人是没人敢上前拉扯的。大学生抱着父亲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父亲甩开他，对围观的人们说：“谢谢。”

他觉得这是他救火以来最Man的一次。很多年没有这么Man了，他觉得很痛快。他在村口的小店里喝了点酒，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却再也没有起来。

刘悦扑在父亲身上，发疯一样大哭：“爸爸，你不是骗子！”

“爸爸，你是救火的大英雄！”

“爸爸，你看，我把你救过的叔叔也带来了。”

……

晚上守灵的时候，小组长鬼鬼祟祟地来到刘悦身边。

“刘悦，”小组长咂巴着嘴巴，鼓足勇气说，“你也借了三百块钱给小女生？”

刘悦心情灰暗至极，已经丧失了对人对事的分辨能力，他的悲伤就像村里的那眼井水，看不到断流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