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结论。季阿暖收到请帖后,如约拜访苏府,未曾推脱或胆怯。勉强算是有担当——苏宏州如此评价道。而当季阿暖真正露面,行止有度不卑不亢,显然并没有想象中的铜臭气。和普通商贩不同,这个男人似乎有种天生的气度,隐隐压迫得他喘不过气。苏宏州不由联想到另一个人。当朝薛相。明明面前的家伙,只是个不讲伦常礼仪的混账,怎么能与薛景寒相提并论呢?苏宏州嗤笑自己的想法,却又无法保持冷静泰然。他们已经僵持着坐了很久。这期间,只说过几句最简单的话。譬如家中人丁多少,父母是否健在,来京城做什么生意。名叫季阿暖的男子逐一回答,嗓音低沉且冰冷。“父母健在,是青川郡陈县人氏。”
“并无姊妹兄弟。”
“来京城开新商铺,做玉石与布匹的生意。”
末了,他说:“太仆大人尽可直言询问,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宏州讷讷应声好,满肚子话组织不起来,只能摆着脸色审视季阿暖。模样……挺好,好得挑剔不出缺点。衣着打扮……稳重且内敛,不浮华夸张。他清清嗓子,尽力用严苛的口吻质问:“你说自己今年三十有二,可知苏戚年岁几何?”
季阿暖神情微敛,沉声答道:“十七又半。”
“对,十七岁半!”
苏宏州总算抓住话头,一巴掌拍在身侧柱子上,喝道:“已过而立之年的人了,怎么做事如此糊涂!戚儿还那么小,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季阿暖眼中神色难辨,沉默许久才回答:“是我败坏伦常。”
认错认得这么轻易,苏宏州没法接话了。“你……你知道就好。”
他缩了气势,端起凉透的茶水,打算喝一口镇定镇定。哪知对方道声逾越,把杯子接过来,重新倒好温茶,双手捧着呈给他。苏宏州并不想接。总觉得如果接了,自己就好像承认了这个混账家伙。“不必,我现在不想喝。”
他冷着脸推开茶杯,“不需要你奉茶。”
季阿暖却说:“这是理应敬太仆的,只为赔礼道歉。”
——未做好先生,更辜负了苏宏州的信任。苏宏州哪里听得懂话里隐藏的含义,只当季阿暖在诚心认错。他接过茶,浅尝半口,就搁在旁边不碰了。“知道有错,还不是跟戚儿乱来?”
苏宏州嘀嘀咕咕,自言自语道,“反正我不会把她轻易交给你的。”
他声音很低,但季阿暖显然听到了抱怨的内容。“是不该轻易交给我。”
季阿暖嘴角弯起,总算露出浅淡笑意,“太仆大人爱子心切,季某感同身受。”
“什么不该交给你?”
苏戚的话音突然响起。苏宏州扭头,便看见自家不省心的女儿站在背后,皱着眉头似乎不大高兴。“你们聊了些什么?我也想知道。”
苏戚看着季阿暖,不,或者说薛景寒,“季先生,跟我详细讲讲?”
薛景寒未及开口,苏宏州先抬手敲苏戚脑门:“管你何事!谁叫你来,麻利回祠堂呆着去!”
苏戚捂住疼痛的额头,试图争辩:“昨晚我去过祠堂了……”“骗鬼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后半夜回落清园睡觉!”
苏宏州瞪她,“不呆满三个时辰不算数!好好回去反省!”
苏戚只好把求救的视线投向薛景寒。薛景寒手握在嘴前,咳嗽一声,淡淡道:“祠堂阴冷,不如让我代替苏戚?”
苏宏州反应很快,当即否决他的提议:“你想得美!还没迎娶我儿,就想进祠堂认亲吗!”
薛景寒:“……”他真没想到那一层。耳边传来扑哧笑声,薛景寒抬眼,看见苏戚躲在柱子后面,肩膀一抖一抖的,似乎在强忍笑意。这小少爷,属实没心没肺。“对,对,他现在还不是咱家的人。绝对不认亲,也不拜祖宗。”
苏戚好不容易平复情绪,殷勤地帮苏宏州捏肩膀,“爹,您看,我还跟季先生有话说呢,要是没要紧事,我先带他逛逛园子?”
苏宏州心中悲凉。女儿还没嫁出去,胳膊肘已经外拐了。“哪里没要紧事?”
他呵斥苏戚,“我们正在谈话,你捣什么乱,人生大事岂能儿戏?”
“人生大事以后再谈。您再不放人,我的人生可能就到此为止啦。”
苏戚顺着他的话开玩笑,轻巧翻进凉亭,拉起薛景寒的手。“走吧,跟我逛一逛,有事说。”
薛景寒任凭她牵着自己,转头对苏宏州颔首作别。两人先后离开亭子,牵拉的双手始终未松开,那景象映在苏宏州眼里,刺眼又欣慰。唉,这都叫什么事啊。老父亲捂住脸,心情复杂地长吁短叹。苏戚带着薛景寒走过一道道圆拱门,从景致幽静的院落到流水淙淙的弯桥。她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薛景寒望着她的背影,轻声唤道:“苏戚,你生气了?”
苏戚停步,疑惑反问:“我为何生气?”
“因为我擅作主张,用季阿暖的身份拜访太仆。”
薛景寒手腕翻转,由被动化主动,包覆住苏戚温暖的手掌。“我想,这一决定会给你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还好,我只是觉得意外。”
苏戚笑了下,“本来不打算让你过来的,无论哪个身份。”
薛景寒眸光闪动,更用力地握紧了苏戚的手。“可是我想过来。”
他说,“被太仆当作你的情人,被太仆审视斥责,我心里欢喜。他那样,就像在承认,我是你重要的人。”
苏戚被捏得手骨节疼痛。她皱眉,语气平静地解释:“你本来就很重要。”
薛景寒笑了。他笑得清浅漠然,仿佛这表情只蒙在脸上,轻易便能掀落。“苏戚,我感觉不到。”
“我感觉不到,你说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