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寿把剩下的话咽进了喉咙里。其实他还想训苏戚两句,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提醒她注意礼数。可外头都是柳家的人,说话不方便,况且苏戚这脾气估摸着也没法改了。苏宏州怎么养的孩子,唉。江寿心情复杂,又觉着自己瞎吃萝卜淡操心,苏戚再不讲规矩,薛相不也喜欢吗?他个外人想指教什么。于是嘱咐几句病人如何休养,对着院子里的女眷点点头,径自离开了。江寿在苏戚面前态度和蔼,但对待其他人冷淡得很,毕竟他活到这份上,区区一个日薄西山趋炎附势的柳家,并不放在眼里。反倒是柳家的人心思活络,想着要结交一二,连忙挤出笑脸去送江寿。院落里很快没了闲人,只剩来来回回端茶送水的婢女。青画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整张脸哭得浮肿,偷偷站在边上拿帕子抹眼泪。苏戚问:“不进去看看?”
她慌忙摇头,飞速看了一眼院子里的章安星,小声对苏戚说:“公子跟我来,有些话想跟你说。”
苏戚的确需要她解疑释惑,便跟着走进主屋右侧的耳房。毕竟苏戚是外人,青画也不敢把门关严实了,留着松松一条缝。转过身来,眼泪又止不住地开始流。“公子,夫人……我家小姐受了好大的委屈。”
她似乎更习惯这么称呼柳如茵,说起话来也顺畅许多,“以前姑爷待小姐是极好的,我们都看在眼里。可随着小姐肚子越来越大,他事情又忙,就总是借住在官署不回家。小姐身子难受,平时孤孤单单的,家里几房妯娌处得也不好。她受了气,回来跟姑爷说几句话,也没提别的,就想让姑爷多陪陪她。可是姑爷……”青画哽着嗓子,长长短短出了几口气,总算把情绪压下去,“姑爷说,想听体己话要人陪,为何不找苏戚?”
柳如茵当时愣住了。向来温柔体贴的丈夫,突然变得特别不耐烦。仿佛撕下了长久伪装的面具,露出真实的本性。章安星话已出口,干脆将所有的怨气发泄了出来。他不满柳如茵常与苏戚见面,并且在他面前表现得亲密自然。每次他守在一边,看着这两人交谈,心里不受控地滋生阴暗的情绪。苏戚容颜过人,且身份矜贵。虽有无数流言缠身,却依旧无损光华,犹如落在锦绣堆里的明珠,让周围人自惭形秽。章安星不由自主地嫉妒,嫉妒苏戚天生好命,一开始就富极荣极,任他百般努力,也无法企及半分。章安星寒窗苦读数十载,也只能借着游学的机会来京城。而苏戚轻松入太学,从不好好念书,隔个把月才去太学应卯。章安星交友匮乏,没有门路,以前他不屑官宦子弟,后来做了官,发觉没有人脉寸步难行,只能借着柳家的荫庇搭上几家关系。苏戚呢,根本不需要巴结任何人,别人自会主动凑过去行方便。京城眼高于顶的世家子们,时不时指着苏戚骂,结果也只是逞嘴皮子松快。姚常思,穆念青,秦柏舟……这些他话都搭不上的人物,都跟苏戚有密切往来。苏戚站得太高了,所结交的人,消遣的事,对于章安星来说都遥不可及。说句可笑的,苏戚平时随便穿的一件袍子,一只手串,都得花掉他小半年俸银。这样的苏戚,曾和柳如茵有过传闻,曾在百戏楼对柳如茵明目张胆地示爱。哪怕柳如茵成亲,也依旧维持着相互往来的关系。说他们清白,谁信?章安星眼里有偏见,看着苏戚和柳如茵闲聊,就仿佛窥见了这两人暗藏着的情愫。他信苏戚不止跟柳三牵扯不清,可凭什么苏戚敢在他面前与柳三相谈甚欢?是不拿他当回事么?何等傲慢,何等扎眼。章安星体内积攒了太多的怨愤,且随着时日增加,变得疯狂而不受控。“姑爷说,凭什么他得照顾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问小姐你这么珍重孩子,难不成是苏戚的种……小姐跟他争论,一时被气到,就见红了……”青画说到这里,苏戚瞳孔紧缩,大跨步出门去。她感到愤怒,但头脑无比清明,听完青画的描述就猜出了所有的因由。自命清高的寒门学子一朝踏入柳家大门,从此见识京城浮华,想要攀附机会向上爬。他生性自傲且自卑,不满自己赘婿的身份,对柳如茵早有怨言。又因嫉妒憎恶,擅自扭曲了苏戚和柳如茵的关系,臆想出一场并不存在的私情。苏戚并非无分寸之人。她和柳如茵相见次数不多,每次都有章安星在场。因着柳如茵成婚,为了避嫌,她们再没去明澜小筑,和殷桃桃的会面机会也减少了。如果章安星心怀不满,为何不找她苏戚说清楚?看今天这模样,也不像个怕得罪人的,真不待见她,为何不拒绝每次的会面?偏偏要把脾气往怀孕的柳如茵身上使。柳如茵被气得出了事,性命危在旦夕,他竟敢放弃救治。苏戚出来的时候,一眼望见柳如茵卧房前逡巡的章安星。似乎是想进去,又犹豫不定。苏戚按住他右肩,把人拖到院子外头,一脚就踹了过去。长期伏案执笔的文弱男子,哪撑得住这一脚,当即滚在地上哀嚎出声。“……苏戚,你狂妄!”
苏戚又一脚,踢在他肚子上,“滚你妈的,闭嘴。”
她不是没接触过寒门学子。譬如何深,生前傲骨铮铮,对胞妹却有满怀柔情。再说程易水,虽然毛病挺多,心性总是好的,那是真正不在意荣华富贵地位高低。西寮和东寮水火不容,论辩问题时针锋相对,谁怕得罪谁?偏偏这章安星,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枉费柳如茵一片痴心。苏戚揍得狠,章安星鬼哭狼嚎的,脸上也被打了几拳,眼见颧骨高高肿起来,嘴里全是血。“我错了,我错了苏公子……”他知道青画肯定交待了一切,只好低声下气地讨饶,“我就是一时气话,真没怀疑孩子的来历,不是故意要给你泼脏水……”苏戚抓着他的脑袋把脸往地上摁。“错了,真错了!我不该折辱夫人,害她受罪!”
“不,是我错了。”
苏戚说,“我不该促成你和柳三的婚事。章安星,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她擦了擦手指关节上的血,转而去见柳如茵。院子里的仆役吓得不敢吱声,见苏戚进卧房,连忙守在院门外,生怕再有其他人过来。柳如茵躺在里间床上,面如金纸。屋子里还有两个婢女,看见苏戚,一时不知该进该退。“你们就在这里呆着。”
苏戚说完,坐到床前看柳如茵。“我听见外面的动静了。”
柳如茵细声细气地开口,因为疼痛,她的额头布满汗水,“苏戚,你今天真威风啊。”
苏戚抿抿嘴唇,低声道:“给你添麻烦了。”
柳如茵摇头,笑了起来。她脸僵硬得很,笑也笑得难看。“管他的呢,你这么做,我觉得好痛快。”
她从被子里探出手来,费力地触摸苏戚破损的指背,“没把人打死吧?”
“没。”
“那就行,我可不想你为我背条人命。”
柳如茵眼里闪烁湿意,终究没提章安星的名字,“苏戚,我不知道他那么想。最开始的时候,我跟他讲过,你我只是好友,外头传言不可信。他反倒安慰我,说男女亦可结友,世人过于狭隘。说我受了许多委屈,以后他纵着我,想怎样就怎样……”章安星引经据典笑容温和,以大度和欣赏的语气,支持她和苏戚的往来。所以她以为自己选了个性情通达的好夫君,高高兴兴携着他外出游玩,面见苏戚。结果酿造祸端,也让她看清了他的本性。“苏戚,孩子没了。”
柳如茵抓住苏戚的手指,细微的颤抖接连不断地传递过来,“我给她缝了冬天穿的小袄,夏天穿的鞋……她怎么就没了呢?”
拖出身体的死婴,皮肤呈紫黑色,四肢紧紧蜷缩着,像个不成型的怪物。她睁着朦胧的眼,勉强辨认出那是个女孩儿。是她心心念念,原以为会来到身边的女孩儿啊。柳如茵没有哭,大约先前的生死挣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苏戚张张嘴:“节哀。”
她不知该怎么安慰柳三。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只能干巴巴说道:“怪我行事不周,牵连到你。”
她有愧。“如果我再注意些,事情何至于此。不与你见面,不支持你去寻章安星……”苏戚默然片刻,“对不起。”
柳如茵松脱了手,闭上眼睛道:“不是你的错。”
错在谁?错在哪儿?柳如茵已经想不明白了。昔日街头偶遇,何等怦然心动。鼓足勇气约见桃花林,揣着青涩且热烈的感情,眼里心里都是那一个人。她似乎做了个不真实的梦,梦醒了,只剩满目疮痍。“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苏戚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柳如茵眼睫滑下清泪。“我……我要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