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水患与赋税征兵的缘故,白水县又穷又破,民不聊生。去年经历一场旱灾,许多流民南下,逃至江泰郡。富庶点儿的乡县进不去,便挤在白水安城一带,渐渐地,这地方变得混乱且难以管制,劫货杀人屡有发生。苏戚在薛景寒的书房里看到过江泰郡郡守递上来的奏章,悲叹白水县如同大衍毒疮,自请渎职之罪。戚映萱一个落魄千金,无依无靠流落白水县,下场绝不会太好。“戚主簿家里大办丧事,姚常思跟着守夜,倒没拿出平时的架子。论说他没跟戚音成亲,本不必如此……”柳如茵叹了口气,滋味复杂,“是个有情有义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九娘……殷桃桃还关在牢里,我前几天看过她。瞧着精神尚好,和我聊了很多以前的事。”
瘦得脱了形的殷桃桃,端端正正站在大牢里,双手交叠,依稀还是文静贤淑的殷家女。只是那双手粗糙起皮,布满细碎的伤痕,再也不似从前。柳如茵当即难过得喘不了气。她再也看不到殷桃桃写的故事了。“我问她是否想要见你,她说不必。”
殷桃桃失去了曾经的活泼生气,得知苏戚是女子,也没流露出多少情绪波动。这样啊……我早该察觉到的。她喃喃说着,在柳如茵离去之时,轻声细语道。三姑娘,代我祝苏戚与薛相鸳鸯璧合,琴瑟乐享百年。柳如茵如实转述着,见苏戚默然不语,料想她不爱听这些,便不说了。“好了,不烦你了,快些休息罢,改天我再来,喝你的喜酒。”
柳如茵掐了下苏戚的脸蛋,笑道,“这次你得警醒些,哪怕接到圣旨也别乱出门。苏大小姐貌若神女,再被歹人掳走,薛相可不得急疯。”
苏戚捂着被掐红的脸:“遵命遵命,哪里也不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她跟柳如茵解释的是,官场上有政敌蓄意使坏,挟持她到外地。因为有所图,没敢对她怎么着,后来薛相和苏宏州合力解决此事,将她营救回来。至于哪个政敌,挟持她图谋什么,人怎么救的,都没细说。柳如茵也不打算问,她不懂朝堂的勾心斗角,每次听父亲舅父议论朝政,就觉得脑壳痛。反正苏戚平安归来,没事就好,万幸万幸。多嘱咐了几句话,柳如茵辞别苏戚,乘车回柳宅。路上想起苏府喜气洋洋的氛围,不由怅惘叹气。青画在旁边问:“姑娘怎么了?身子还是不舒服?”
自从意外生产险些丧命,她的身体就脆弱得很,时常酸痛乏力。“今日倒还好,不觉得累。”
柳如茵扶着车窗看外面的风景,恍惚记起当初成亲的时候,家里说不上多热闹,冷嘲热讽却灌满了耳朵。她无所畏惧,凭着一腔孤勇站在章安星身边,言笑晏晏,不肯让任何人窥见她的落魄。可娇生惯养的女儿家,如何不希望风光出嫁呢?后来,是苏戚带着沉甸甸的贺礼上门,给足了她面子,把那些个妯娌旧友嫉妒得咬碎绢帕。青画见柳如茵神情怔怔,心知她又想起伤心事,忍不住劝道:“小姐莫再难过了,如今已是自由身,肯定能再寻良人,从此好好待小姐……”柳如茵不信这些:“我已嫁过人,残花败柳,在京中多遭耻笑,哪来的良人愿意娶我呢?”
话音刚落,瞧见街边骑白马的青年,脸色骤然一变,撂了帘子不再看外面。“真是败兴!”
青画眼尖,瞬间瞥见那人,语气也忿忿:“怎么又遇见这奸诈无耻之徒!月前在书坊轻慢小姐,还没找他算账呢!”
柳如茵一张俏脸憋得涨红,喃喃地骂:“怎么算账,人家廷尉左监,咱家都得罪不起。不理会他,权当被狗咬了一口。”
狗萧煜兴致勃勃地望着离去的马车,想起方才一闪而过的惊惶容颜,笑得像只吃了肉的狐狸。“萧大人?”
陪侍的官员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唤他。“可是有什么喜事?”
萧煜无所谓地摆摆手:“看见个胆小还嗓门大的鹌鹑罢了,走吧,不是说要请我吃酒?”
暮时花仍好,不负好时光。苏戚和薛景寒的婚期,由太常重新择日,定在了季夏时节。普天之下,恐怕再没几个人能有此殊荣,让太常亲自卜算成礼之日。苏戚怪薛景寒小题大做,哪需要如此阵仗,薛景寒却说合该如此。他反问,戚戚,难不成像穆念青那样,随便搭个帐篷,就想把人娶了?得,这是心里有气呢。苏戚默默闭嘴,由着薛景寒大操大办。迎亲当天,车軿数里,缇帷竟道。路边挤满了人,踮着脚探脖子想要一睹盛况。薛景寒穿着喜服策马走过长街,其容姿灼灼其华,引得多少女子暗自垂泪。有人哭便有人开心,柳如茵陪在落清园里,笑得前仰后俯。“苏戚,你真该看一看,外头现在何等热闹。”
她啧啧称奇,“有哭的,有唱的,我看连奏乐都该省了,实在多余……你坐起来,歪着像什么样子。”
苏戚斜倚在床头,有气无力道:“得,扶本少爷起来罢。”
早晨天还没亮的时候,她就被嬷嬷拽了起来,沐浴梳发换衣裳,折腾了大半天,只来得及喝口茶水。对,就一口。再多了不给喝,说是怕耽误喜事。苏戚吃惯了早饭,现在整个人都是虚的,感觉前胸贴后背。柳如茵拉她坐正,亲自帮着扶发钗,整理碎发,把歪斜的喜服下摆重新铺好。“别人成亲都规规矩矩的,生怕让人笑话。瞧你,活似个混不吝的大爷。”
苏戚冤枉:“大小姐啊,我腰疼,背酸,再等半个时辰,不饿死也累死了。”
柳如茵噗嗤笑出声,想捏她的脸,顾忌着妆容没敢下手,只好无聊地拿手指揉搓自己的袖子:“平日里多威风啊,撩闲揍人不带怕的,怎么这点儿小风小浪就撑不住了?再忍忍,都这么过来的。”
苏戚很忧伤,捂着胃开始思考人生。没多久,红萼提着食盒偷偷摸摸进来,把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就赶紧往外跑。柳如茵喊她,反倒把她吓得直摇手。“柳小姐别声张,嬷嬷在外头候着呢,万一听见就麻烦了。”
红萼压低嗓音解释道,“方才杀戈公子从侧门塞给我的,说是送给小姐。我先走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话没说完,人已经跑远了。柳如茵好奇掀开食盒,便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三层精致小点心。还是热乎的。苏戚闻着味儿,顿感精神焕发:“快快,伺候本少爷用膳。”
柳如茵又气又笑,想伸手打她。苏戚挑拣着吃了几个点心,在食盒夹层找到字笺。纸上墨字寥寥,显然是薛相亲笔。——少食,莫急。柳如茵凑过来一看,咬着牙捂住脸。太虐了,为什么她要虐自己。“苏戚,我好难过。”
她捧着心幽幽道,“若我能遇见这么个人,哪怕不是丞相,没有钱财,单凭这么张脸,这个性子,我也得把他娶进家。”
这姑娘还想搞入赘呢。苏戚吃了东西,胃里舒服许多,尚有闲心与她玩笑:“柳小姐花容月貌,何愁没有体贴儿郎求娶?”
柳如茵叹气:“没有,此一时彼一时……”曾经多少男子故意制造偶遇,只为求得美人芳心。然而与章安星和离后,她的不如意,便成了京城的笑谈。如今出门,清净得很,没人主动找她,也就是书坊那一遭……柳如茵恨道:“好人没遇见几个,倒碰上个浑货,买书都不得安生。”
苏戚听她语气不对,追问详细情况。柳如茵遮遮掩掩,只说有天去书坊挑话本子,正好遇见个轻佻的白脸男人,撞倒了她买的书。什么山精水怪艳闻录,才子佳人情爱集,全部大喇喇散在地上。那人用两根手指捏起话本子,冲着她晃一晃,笑道。玉箫公?姑娘的口味真不错。柳如茵羞得险些当场昏厥。白脸男人丝毫不觉得自己言行冒犯,欣赏着她的脸色,还问是否喜欢这些书里的玩法……柳如茵心神巨震,话本子也不要了,慌里慌张就往外跑。她从未被人这般调戏过,哪怕是阴狠势利的杜衡,当初也做足了谦让有礼的表面功夫。如今听人说这些淫词浪语,只觉难堪得无地自容,又怕又恨。逃离书坊后冷静下来,派人打听白脸男人的身份,才知道是廷尉署的萧左监。柳家得罪不起,她只能暗自吃闷亏。眼下对着苏戚,柳如茵不愿说萧煜的身份,含糊着讲了书坊遭遇,便急急忙忙转移话题。“时辰快到了,我再帮你弄弄,不然嬷嬷进来该唠叨了。”
她替苏戚整理袍服,手指顺着衣襟摸下去,在怀里碰到个类似书本的东西,抽出来一看,脸颊顿时飞起红云。是传授那事的册子。图文并茂,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