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寒做了个梦。梦里的苏戚一脸冷漠,踩着他从未见过的鞋履迎面走来,齐颈短发被风吹得翻卷飞扬。四周皆是光怪陆离的虚影,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大笑,嘶鸣,几欲震破他的耳膜。戚戚。他叫她,却得不到她的回眸。戚戚!他的呼唤被喧嚣的噪音淹没。薛景寒眼睁睁看着苏戚越走越远,身形融化于虚幻的光影之中。他想追赶,想大叫,但动弹不得。低头时,方发觉自己手脚均被锁链困住,无数染血扭曲的手臂从黑暗里伸出来,顺着他的腿脚向上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它们缠住他的身体,压碎他的胸骨与腰腹,钻进喉咙刺入眼睛,贯穿脆弱的耳道。于是他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听不见所有声音。再也无法对苏戚倾吐爱语。再也。无法。见到。苏戚。薛景寒惊醒坐起,额头布满冷汗。他按住疼痛的胸腔,转头看到无知无觉的苏戚,心头蓦地升起巨大的恐慌。天还未亮,申元被强行唤醒,披着外衫东倒西歪地走到马车前,打着哈欠问:“先生何事?”
薛景寒将苏戚抱在怀里,只将帘子掀开一半。看着外头睡眼惺忪的道士,他问:“这离魂之症,若是拖得久了,是否会出现难以治愈的问题?比如记忆缺失,忘却前尘旧事……”梦里的苏戚不认识他。薛景寒不想再回忆这种滋味,臂膀渐渐收紧,仿佛要将怀里的人嵌进身体。申元尚未完全清醒,下意识回答道:“不好说,的确有这种可能,记不清事,甚至痴了傻了……毕竟魂魄离体很危险,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车厢内寂静无声。申元打了个激灵,总算神思清明,试探着问道:“先生?”
薛景寒闭上眼睛,久久不说话。再后来,他放下帘子,将苏戚安置好,从车厢暗格取来笔墨纸砚。暗白的薄纸,落下一点墨痕。——吾妻亲启。这是一封,写给苏戚的信。——夜里惊梦,不复睡眠。恐人事变迁,忘却尘缘,故有此一记。——太安元年八月初,永安郡,道中休憩。——我很想你。怦咚。怦咚。心脏跳跃着抽搐般的疼痛。苏戚艰难地睁开眼皮,模糊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石板铺就的地面,勾勒着纵横交错的密线。月光拉扯出一块块被割裂的格子,细碎的尘屑在光影中飞舞漂浮。而她自己,以蜷缩的姿势侧躺在地上,颧骨和肩胛被硌得生疼。这是哪儿?她辨认不出来。脑袋昏昏沉沉的,仿佛上一刻还浸泡在湖水里,口鼻间充斥着让人作呕的腥气。苏戚动了下发麻的胳膊,起身时听见骨骼嘎吱嘎吱的响声。像一架年久失修的机器,再次启动便不堪重负。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她勉强站起来,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什么时候换的衣服?她记得自己去万梅湖,穿了套霁色交领的骑装,广袖宽袍,玉带束腰。可现在裹在身上的,是件圆领窄袖的暗色短衣,制式偏向于胡服,底下是夹棉长裤,裤腿收在不知什么材质的革靴里。苏戚搓捻衣袖,布料粗糙厚重,完全不是先前柔软的绸缎质地。不,等等。她摊开双手,凝神端详片刻。虽然光线不够亮堂,依旧能看清楚手掌皮肤和骨骼形状。肤色略深。十指细弱而瘦,关节凸出。皮包骨样的手腕,随意用力便可折断。这不是她的手。哪怕把她饿上一年半载,也不会变成这样。苏戚隐约有了某种猜想。她把手放在胸脯上,感受了下分量。哦,是平原与盆地的风采。苏戚福至心灵,异常平静地往下摸。挺好,还是没变性。来来回回检查了一遍,她完全确定,自己又特么穿了。不仅穿了,还缩水。这瘦胳膊小腿的干瘪身材,似乎连十五岁都不到。个子挺矮,怪不得刚才一直觉得视野变低。经历过一次穿越的苏戚,面对现在的状况,一点都不慌。很正常嘛,头次就是溺水穿,二次穿也是相同的条件,合情合理,完美符合穿越定律。她抬起头,打算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这地方似乎是什么圆拱形建筑的内部,石质墙壁略有倾斜,下宽上窄,顶端凿开透气方窗。月光透过窗口的栏杆倾泻下来,照亮室内的景象。于是苏戚看到,自墙根起,刻画着密密麻麻的深色符文,越往上越稀疏,渐渐变成幽蓝明亮的星象图。风格迥异的交界线处,嵌着一个个狼头铁环。粗重如儿臂的锁链从狼嘴獠牙中伸出来,斜斜垂落下去。它们都朝着一个方向延伸。苏戚缓缓移动视线,在锁链汇集缠绕的中心,见到了个银发白肤的陌生男人。他跪坐在石室中央的高台上,四肢脖颈均被锁链扣住。长发披散着,颈间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红绳,其间穿挂着银白羽毛和许多不规则的碧蓝琉璃片。身体几近赤裸,唯一蔽体的薄衫被什么利器割得四分五裂,堪堪挂在腰间。苍白如纸的皮肤上,隐约有几道深红割痕,细细的血丝顺着凸起的肋骨滑入腰腹,染脏同样浅色的衣衫。他很瘦。苏戚想,如果没有病痛或刻意的折磨,他的身体不该是这副模样。会更强壮,有力,肩宽腰窄线条优美,像精心雕琢的人间仙品。因为这是她最熟悉的身体。最熟悉的人,用着最熟悉的清冷脸庞,静静望着她。阿暖。她呼唤着,声音未能正常发出。霎时间,苏戚瞳孔收缩又扩散。某种冰冷而可怖的感觉在咽喉盘旋着,紧紧压迫住舌根。她下意识捂住嘴,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探进僵硬的口腔。微微颤抖的指尖,触到了小半截柔软的舌头。横切面早已痊愈,畸形的舌身抵着冰冷手指,彰显着这具身体最大的残缺。舌头,曾被利器斩断。不,不止如此。苏戚继续往里探,触摸脆弱的咽喉。她发不出声,嗓子肯定有问题,什么东西弄坏了声带或者别的——柔软的口腔内壁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刺激,呕吐感汹涌而上,逼迫着她停止动作,弯腰呕出稀稀拉拉的消化物,以及苦涩的胆汁。苏戚喉头肿胀,浑身是汗,身体一阵阵地发冷发热。她很难受,除了心理上的,更多的是生理性的虚弱。饥饿,心悸,头昏目眩四肢无力。高台上跪坐的人毫无反应,冷眼看着她在角落呕吐喘息,表情除了漠然还是漠然。苏戚抬手用袖子擦拭嘴角,平复了呼吸,脚步虚浮地朝着男人走去。高台有石阶,不算陡,她踩上去数了数。共五阶。走五步,便来到男人面前。苏戚盯着他。离得近了才发现,他的瞳孔并非全黑,反倒隐隐透着暗金的色泽。这个人不是薛景寒。苏戚仔仔细细端详着他的容貌,彻底确认了这一点。他和薛景寒有着极其相似的外表,除了更瘦些,发肤瞳色不同,其余地方几乎如出一辙。但薛景寒不会拿如此冷漠的眼神看她,也不会在她靠近时,流露出细微的厌恶与杀意。「你是谁?」苏戚试图用唇语和他沟通。对方似乎没看懂,于是她放慢语速,再次问了一遍。男人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唯独眼底浮现淡淡讥嘲,仿佛看到什么脏污的东西,缓缓别开了脸。苏戚莫名感觉自己被挑衅了。事关个人安危时,她的知觉很敏锐。即便醒来没多久,也能察觉到对方隐藏的敌意。也许她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和面前的家伙关系很差。苏戚没工夫伪装,她迫切地想要了解自己当前的处境。「我是谁?」她接着问。男人依旧不肯作答,甚至因为她刻意的靠近,蹙起了眉心向后退去。四肢和脖颈束缚的锁链拉扯出叮呤咣啷的响动,铁器摩擦的声音过于尖锐,令人牙根发酸。苏戚本就不舒服,从身到心都难受,见他如此,情绪难免趋于暴躁。她才不管原身和这男人有什么纠葛。坠湖之后,京城究竟什么个情况,简直不敢想象。薛景寒会不会打捞到她的尸身,苏宏州是否悲恸过度,两个家庭将会如何,朝堂是否受到影响,这些才是她最关切的。她要尽快弄清楚自己身处何时何地,然后和家人取得联络。既然不配合,就得采取别的手段。苏戚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属实没有威胁力。她环顾四周,在台阶下面发现一把匕首,走过去弯腰捡起。被囚禁的男人眼底闪过一丝寒光。待苏戚转身,他已经收敛了情绪,垂眸望着地面的月影。长长的睫毛遮掩着暗金瞳孔,整张脸漠然而苍白。苏戚回来,握着匕首用刃尖抵住他的下巴,逼着他抬起头来。「回答我。」她放慢速度,尽力让自己的口型清晰可辨。「你是谁,我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男人被迫仰着头颅。因为苏戚的动作,他浑身紧绷,脊背弓成弧线,手脚却因束缚而无法缩起。这种全然被动的境遇,使得他渐渐乱了呼吸,牙齿咯咯作响,白得病态的肌肤浮起了难堪的血色。然后他笑了。喉结上下滚动着,从唇齿间逸出冰冷的笑声。“萧禾,你不如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