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伯的身体正在衰败。悄无声息的,显而易见的。次日,苏戚被撵回倦水居,不得靠近祭神塔。山奴倒是很高兴,近来他很少见到这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弟弟,如今总算有相处的机会。两人比手画脚地沟通片刻,窝在厨房灶台旁边烤火,顺便分吃山奴攒下的小零嘴。苏戚难得放松许多,吃饱喝足便觉着困,脑袋一点一点的,听不进山奴东拉西扯的闲话。及至中午,外头突然一阵喧闹。苏戚出去查看情况,恰好遇见乌泱泱一群人往里跑,其间抬着个血人。是巫夏。大宗伯双目紧闭,苍白的脸颊染满鲜血,嘴唇下颌处尤为严重。他被人架着抬着,往卧房送,一只手臂无力垂下,尚未凝固的血液顺着手腕指尖滴落在地。苏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想过去看看,却被拦在了卧房外。有心问问是何缘故,也没个人解释。四五个医官急匆匆进房救治,不时唤人擦身换水。端出来的盆子里,装满了殷红的血水,瞧着特别触目惊心。山奴百般努力周旋,方才打听出些许消息,回来告诉苏戚。原来是大宗伯在祭坛施术祈福,损耗过大,以致深受重创。巫夏的身体本就孱弱,他先前提过,卜算作法有损心神,更何况常常遭受梦魇侵扰。强撑着做这些祈福通神的事,昏厥吐血什么的也正常。只是,向来不避讳苏戚的人,缘何这次不带着她去祭坛呢?短暂的疑惑并未得到解释,新的怪象接踵而至。苏戚再也无法接近巫夏了。按理说,她是贴身仆从,如今大宗伯重伤卧床,自当侍奉左右。然而卧房门前始终有人把守,见她靠近就大加呵斥。巫夏躺了七天。七天内,未曾传唤过苏戚一次。后来,巫夏渐渐可以起身,被人小心翼翼搀扶着出门透气。苏戚远远路过,看见那个狐裘包裹的银发男子,目光仅停留一瞬,就见他冷冷望过来,神情满是驱赶之意。巫夏不待见苏戚,苏戚也没必要靠过去。她默然绕道,去找山奴吃饭。路上隐约想到,那人越发瘦了啊,像是纸糊的画片儿,即将崩塌的雪山。巫夏再看不见苏戚,收回视线对奴仆交待:“把萧禾送去观星台,以后莫要让他过来。”
停顿须臾,他补充道,“我不想再见到萧禾的脸。”
如此便好。巫夏心道,他瞒着苏戚施行转生术,一切已成定局。哪怕此后夜夜困于梦魇,只要不见苏戚,便能心神安定,不悔不乱。毕竟梦境皆为虚幻。苏戚不在眼前晃悠,就不会提醒他,亲手毁掉了薛景寒对爱妻的情愫。总归苏戚已经在太安元年死去了,不是么?一个死人,不该占据活人的心,影响复兴栾陵的大计。巫夏自觉扼杀了所有不安稳的隐患,从此深居简出,鲜少在人前露面。代替萧禾的哑奴总算找到,依旧贴身伺候,每日心惊胆战生怕惹大宗伯不悦。苏戚被发派到观星台。这里远离倦水居,僻静荒凉得很,也没几个人。她就做些洒扫活计,大部分时间闲得要命,只能抱着扫帚发呆。早中晚的饭菜自有人送过来,不算丰盛,勉强说得过去。其余奴仆并不搭理苏戚,仿佛将她当个空气。但如果她打算溜出去散个步,那可就不成了,挥刀舞棒地把她往回赶。得,这是被流放加囚禁了啊。苏戚没有办法,只好窝在观星台,扫扫灰尘,偶尔发呆。把扫帚当成刀剑,重温学过的招式,或者绕着观星台跑,锻炼筋骨强健体魄。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登到最高处仰望星空,别说,还挺有意趣。她几乎认完了所有的星辰,然后在某一天,再次遇见了巫夏。时值黄昏。华贵的牛车路过观星台,苏戚循着铃铛声向外望去,在车辇垂落的幔帐间,瞥见巫夏的侧脸。许久不见,他的模样更单薄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身体裹着厚重的大氅,连手指也藏在袖子里,不曾露出半分。畏寒么?可是栾陵早已入春。苏戚趴在栏杆看他。坐在车里的巫夏似有所感,微微侧过脸来,对上她透亮如琥珀的眸子。萧禾有双猫儿眼。又因为这躯壳里装了苏戚的芯子,眼波流转更为灵动。她伏在栏杆处,像极了晒太阳的黑猫,神色坦然而又倦懒。巫夏刚从云深殿回来。皇宫里种植着许多阳雀花,如今天气暖和,到处开得金灿灿的。他指挥奴仆摘了一大捧,都堆在车上,馥郁的香气萦绕口鼻。车子已经驶过观星台。巫夏垂下眼睫,自怀里拈起一枝灿烂阳雀花,唤起新哑奴的名字。“把这个给……”给谁呢?他卡了壳,没有继续说下去。手指一松,金黄的花枝滑落地面,被车轮碾成零落残骸。……夏季来临之时,侍奉巫夏的哑奴逃跑了。这事儿简直匪夷所思,闻所未闻。常人均以侍奉大宗伯为荣,更何况哑奴是贱籍,能进宗庙已经得了泼天的福分。倦水居的奴仆议论纷纷,都觉得这人疯了。巫夏也不理解。他看着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的哑奴,难得开口问了一句:“为什么?”
十五六岁的小哑巴涕泗交流,嘴巴开合着说不出话,咚咚磕头,把脑门撞出了血。巫夏很有耐心地等他解释。“给你十个数。不说,就永远别说了。”
哑奴哆哆嗦嗦地张着嘴唇做口型。巫夏以前和苏戚在一起,读唇语并不困难,现在却失了耐心。他勉强辨认出对方要表述的意思,大约是牵挂一个吃穿窘迫的女奴,想回去照顾她。大人啊,请让我回去,她没有我如何活下去?哑奴反复对他磕头,倾诉热烈的牵挂与爱慕。巫夏彻底没了兴致,挥手示意左右处刑,临了又改主意。“罢了,放他走。”
他叹口气,意兴阑珊地回到祭神塔。独自捱了几日,在某次挣脱梦魇之后,巫夏再未入睡。他裹着毯子,安静坐到天亮,传唤奴仆将苏戚重新召回身边。没什么可担心的。他对自己说。身为看护国运的大宗伯,他远比寻常人冷漠,也远比寻常人意志坚定。区区一个苏戚,能奈他何?叩叩。苏戚敲击门框,示意自己的到来。巫夏抬头,视野里闯入一大片辉煌灿烂的金色。衣着俭朴的少年抱着开得繁盛的阳雀花,冲他弯了弯眼睛。这花原本是其他奴仆奉命摘来的,用以装饰屋子,冲散巫夏阴郁的情绪。苏戚正好上来,便揽了送花的活计。却不知这般模样映入巫夏眼帘,是何等强烈的冲击。他爱光亮温暖的小东西。轻柔的,美好的,耀眼又明媚。而苏戚站在那里,便是一团光,无法让人移开目光。啊啊。巫夏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说。“她”的确很适合阳雀花啊。……大衍太安元年腊月,前往栾陵途中。道有积雪,车辆难行。薛景寒掀起帘子,看着地面碾压出来的车痕,锁眉不语。“薛相担忧暴露行迹么?”
唤作迟梦的妇人笑盈盈道,“莫担心,此处天寒地冻,少有人来,怕是十天半月也没个路过的。”
话说糙点儿,这鸟不拉屎的戈壁滩,没有村落人家,更无土匪强盗。就算有谁图谋不轨,车队后方暗中跟随着许多兵卒,足以应付突发状况。薛景寒点点头,算是认可迟梦的说辞。他生性谨慎,在意车辙只是出于习惯。萧煜瞅空插话:“薛相放宽心嘛,路途遥远,总这么绷着多累。不如让我为薛相再奏一曲,怡情养性?”
薛景寒没有答话,放下帘子明晃晃地拒绝。这路上萧煜太能折腾了,不是削哨子竹笛,就是吹奏各种乱七八糟的小调。也不知先前究竟攒了多少竹枝,真真无聊得很。众人刚开始还给个反应,后来听倦了,全都对萧煜免疫,个个脸上写满了麻木与冷漠。唯独柳如茵始终捧场。萧煜吹竹哨的时候,她就趴在窗口听。笑容未曾褪下脸庞。今日也一样。萧煜枉顾薛景寒意愿,咬着新哨子吹了个喜鹊报春的调子,而后随手将竹哨扔到远处。“别扔!”
柳如茵出声不及时,懊恼地咬住下唇,再说话时声音小了很多,“萧煜,你别总扔了它们呀。”
萧煜眯着眼睛笑:“三姑娘舍不得?不值钱的玩意儿,攒着也没用。”
“既然没用,你给我呀。”
柳如茵说,“下、下次留给我。”
萧煜看着她眼里的情意,意义不明地笑了笑:“行啊。下次给你削一个。”
说话间,前面探路的萧问亭策马赶回来,扬声道:“娘,再有十里路就到了!我们没走错!”
然后靠近薛景寒的马车,抬手咚咚敲了两声,“薛相,今天若能破阵,就可以进栾陵都城啦!”
“问亭,休要放肆。”
迟梦淡淡呵斥他,转而低声向车厢内的人赔罪。薛景寒拢紧苏戚身上的毯子,道声无妨,垂首亲吻她的眼睑。戚戚,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