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在宫里乱走乱碰?”
魏佚反驳他,“随便拉个人过来,都晓得端正视听,无令不动。”
皇宫里的宫奴,全被驯化得服服帖帖,不该听的不会听,不该看的不会看,若有违背,便剜眼拔舌斩断四肢,尸首弃市。巫夏:“他不是宫奴。”
魏佚:“你的人便这般随便?”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有争吵的倾向。苏戚趴在冰凉地面,手脚和腰背都被人狠狠踩着,抬头也费劲。她听着对话,联想到冰棺里密封的尸体,隐约觉得自己窥破了什么皇家秘闻。“机关造得如此拙劣,会被人碰到不很正常?我以前提过,莫要大意。”
“摆在栾灵供桌旁边的椅子,谁没事动它?……罢了,本王直说,这人不能留。”
“不行。”
巫夏冷着脸拒绝,“殿下,请放人。”
魏佚的表情很不理解:“你护着他作甚?区区一个奴仆……”他暗自咒骂一声,吐了口气,“本王想起来了,九年前,在囚室你也护着个哑巴,就是他罢?”
无怪魏佚记得清楚。大宗伯性情冷淡,几乎从不在意任何人的生死。这么回护一个身份卑微的仆从,显然内有隐情。“因为他是那个苏戚?”
魏佚语气有点古怪,“他……该不会是女……”“不是。”
巫夏倏地站起身来,因为不胜酒力,险些打个趔趄,“他如今是男子了。”
魏佚轻轻啧了一声。“而且,他是我的弟子。”
巫夏再次重申,“放人,我要回去了。”
“九年前,你也说他是你的弟子。本王不知道宗伯大人何时收了弟子,真稀罕。”
“未曾告知于人而已。殿下,他识文断字颇有悟性,懂易经,晓巫祝之术,正适合做个祝官。朝堂之事一概不通,不堪大用。”
巫夏态度放软几分,垂目道,“近年我精神不济,有他帮忙方便许多。殿下,我需要这么个人。”
魏佚坚持道:“他看见了。”
巫夏:“他不会乱说。让我看着他罢,也不差这一两年了。殿下莫忘了,他与陛下是一样的……杀不得,放不得。”
苏戚听懂了个大概,眼角余光瞅见魏佚拧眉摆手,身上桎梏瞬间消失。她爬起来,扶住巫夏伸出的手臂。“殿下,恕我先行告退。”
巫夏欠身行礼,在苏戚的搀扶下,缓缓离开了皇宫。回去的路上,他始终绷着一张脸,再没说话。苏戚有心问问冰棺的事,见状只好把困惑咽下肚子。及至倦水居前,巫夏吩咐她:“回去沐浴,换身新衣裳。再到祭坛来。”
苏戚点头,花了小半个时辰收拾好自己,匆匆赶往祭坛。此处已经聚集了许多祝官,个个神情严肃端正站立,而大宗伯披着银白的狐裘,双手持剑立于中央,微微俯视着到来的苏戚。“萧禾,跪下。”
他声音疏离而不容反抗。“行拜师礼。”
苏戚讶然,注意到四周视线,只能屈膝跪地,接过檀木盘。盘中整齐摆放着许多卜筮之物,以及一方巴掌大的暗黄色绢布。巫夏拈起笔,蘸满朱砂,俯身在绢布上写写画画。苏戚瞥见自己的本名,正纳罕巫夏为何不写“萧禾”二字,却被轻声呵斥:“低头,莫要失礼。”
她只好收回目光。巫夏写完两行字,将绢布卷起收进袖中。旁边有人收走檀木盘,便要苏戚叩首九次,再由巫夏抚顶训诫。“今日之礼,勿忘勿失……”“既成巫者,便知尊师敬道。不可妄动,妄言,妄念……”他将左手盖在苏戚头顶,一句句念诵师生之间的规矩礼节。他说,从今日起,萧禾改名巫禾。凡尘往事,不该再留恋。天,地,君,父,师。他是苏戚的师长了。巫夏眼眸微阖,神情无喜无悲。行完拜师礼,众人恭贺道喜,随后散去。他一步步走下祭坛,与苏戚回祭神塔。春寒料峭,冷风扑面而来,冻得他面色愈白。“总得给敬王一个交代。”
巫夏突兀开口,“如今过了明路,你不必担心自己死活。”
苏戚无声道谢。“你一定想问我,归暮殿下面藏着的人是谁。”
巫夏忽而转移话题,不等苏戚有反应,径自笑了笑,“事到如今,说给你也无妨。他名魏明,正是栾陵真正的君主。坐于朝堂、与我共饮的陛下,却是个假的。”
能够震动栾陵的秘密,轻描淡写说了出来。“永熹一四年,魏明昏厥之症愈发严重,最终沉眠不醒,与死尸无异。敬王魏佚请我探视,寻求救治之法,因我一句‘离魂之躯即是驾崩’,发怒将我关押起来。”
也正是这个时候,萧禾中毒而死,苏戚溺水而生。“魏明病重的消息无法掩盖,朝堂惶惶不安,众臣守在云深殿跪拜祈福。我与魏佚联手,假借除祟之名,谎称陛下即将病愈。同时,让容貌肖似之人顶替魏明,安抚诸位臣子。数日后,魏明躯体腐烂,再无苏醒可能。”
他渐渐陷于回忆之中,眼中浮现怅惘神色。“魏佚将尸体封存在归暮殿下面的冰室里。从此,朝堂只有假君主,政事由三公与敬王共同处理。”
假魏明是个傀儡皇帝。他批阅奏章,颁布法令,都得经过敬王的允许。按照魏佚的说法,为了安定民心,魏明必须死得合情合理,不招致任何混乱。如果天灾会降临,那就让假魏明撑到最后一刻,与国同葬。或者捏造个栾灵完成天命飞升归位的传闻,过几年让他“寿终正寝”。总归魏明不能死在永熹一四年。“是我们的错。一开始为了造势,为了让政事施行更顺利,将他扶得太高,太高了。谁也不敢让他突然跌下来,宁肯用谎言欺瞒世人……”巫夏闭上眼睛,喟叹道。“魏明他啊,早就死去了。”
……浓重的雾气,遮天蔽日,笼罩在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看不见终极,寻不到出路。车队众人纷纷点起火把。迟梦率先骑马进入雾中,声音隐隐约约:“所有人务必跟上,不要掉队。如若跟丢,再难走出去。”
这时天还未暗,一行人即将抵达栾陵。再过半日,萧煜遗留的竹哨,才会被追兵收入囊中。大雾中,迟梦打起十二分精神,左探右探,走了半个时辰,突然跳下来,扬声道:“止步。”
她吹了个唿哨,萧陈与萧问亭随即下马,摊开沉重的褡裢,将形状千奇百怪的玉石一字排开。迟梦拣起一块玉石,摸索着在地上比比划划,然后将它摁进去。只听咔嗒一声,玉石完美嵌入地面,只余微微荧光。柳如茵扒着车窗小声嘀咕:“这是做什么呀……”“找阵眼,破阵。”
申元道长回答着,拢紧自己宽大的衣袍,忧虑重重道,“贫道算过了,她能破除阵法,让我们进栾陵故都。”
柳如茵扭头,望见他枯槁而颓败的脸色,不禁发问:“这不是好事么?薛相总算能进栾陵了……仙长为何这般神色?”
申元不答话,一个劲儿地叹气。他算不出太详细的东西,只知道凶兆已现,此行必然不会顺利。远远传来迟梦的笑声。“成了!”
话音落时,周围雾气逐渐消散。一座庞然城池盘踞在远方大地上,如同休眠的巨蟒。薛景寒放下车帘,果断命令道:“出发。”
车队骤然加快速度,朝向古城飞驰而去。迟梦的话语在风中变得断断续续,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当年我与夫君探寻栾陵,心性尚不沉稳,颇为自得,出来时便恢复了阵法。早知今日薛相要来,那时便不多此一举了……”说谎。萧煜面带笑意,狭长的眼睛里全是冷光。这些萧家人要守着栾陵,怎可能让它被外人发现?什么探寻古国,说谎。什么恢复阵法,说谎。他们三百来年屈居螺阳山,一面守卫栾陵古城,一面监视大衍。如果不是薛景寒要来,谁会特意引路,将古城展现在世人面前?马蹄奔腾,车轮嘶鸣。这一支队伍愈来愈近,卷起滚滚尘沙。残破的城墙上,站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半张脸布满烧伤,半张脸英俊邪肆。他弯弯唇角,道:“笑奴,你看中的男人来了。”
笑奴蹲坐在他脚边,背靠城墙,怀里抱着襁褓。“他来,做什么?”
“听说是为了救治爱妻,到栾陵寻找大宗伯当年救明昭帝的除祟法子。”
魏煊咂舌,“前几天萧迟风递信来,提过这件事,嘱咐我莫要乱来,坏了他们的计划。听说啊,苏戚也在这车上。”
笑奴表情阴沉许多:“我,明明杀了她。”
“是,你杀了她。”
魏煊叹气,“真是奇哉怪哉,萧迟风说,苏戚现在是个活死人,心不会跳,没有呼吸,身体却不会烂掉。”
“不行,我得亲自看看她。”
他转身,步伐轻巧地跨过碎石,走下城墙,“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笑奴没有起来。她继续蹲在城墙上,沉默片刻,扭身缓缓探出头来,从缝隙窥探外面的景象。车队已至城下。迟梦道:“各位且随我来。里面道路难行,车辇无法经过,只能委屈薛相一二。”
萧煜扬眉问道:“马也不行?”
“不方便。”
迟梦摇头,倒不对他摆脸色,“栾陵遭遇过天灾,城中土石倾颓,坐骑难以穿行。”
众人只好下马。薛景寒犹豫一瞬,吩咐断荆与二十几个护卫留守原地,务必看护苏戚安全。“后方兵马很快就到。”
他说着,只带了十来个护卫进城。杀戈随行。城门没封,歪斜着露出一小道缝隙。萧陈招呼众人一齐帮忙,奋力将沉重的铁门推开半扇。陈旧的土腥味儿伴随着烧焦的气息迎面袭来,呛得薛景寒眼球发酸。哗啦哗啦,枯黄的叶子飞舞盘旋,破败街道展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