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熹二十三年,夏,六月末。苏戚作为巫夏唯一的亲传弟子,已经能独自承揽一些普通的祭祀法事。她不再服侍巫夏,也无需日夜守在祭神塔。虽然不能像其他祝官一样,在都城开辟住处,但也搬离了倦水居,住在宗庙一隅。没人对她的待遇表示异议。毕竟她本非奴籍,萧姓不容小觑。至于口不能言的问题,的确让人扼腕,但也仅止于此。人们把她的残缺看作牺牲。是为了尊神敬道,不生妄念的一种牺牲。这自然是巫夏身份的说服力,使得他们纷纷主动美化事实。苏戚有了同僚,属官,以及侍候的奴仆。能与她打交道的,大多善于察言观色,加上她做事利落表意明确,所以并未遭遇多少不便。除了日常需要遮掩性别,苏戚基本没什么可操心的。她每隔两天会去一趟祭神塔,请教问题拜见师长,再领许多功课回去,埋头钻研。偶尔两人也在倦水居用饭,论及爻辞释义,或朝政事务。巫夏不甚参与政事,只是谈到魏明,难免有所议论。苏戚经历得多,又跟在薛景寒身边耳濡目染,有时也能提出耳目一新的建议。巫夏挑拣着记下来,以自己的名义,传达给敬王斟酌思量。献计者的真正身份,绝不会让魏佚知晓。毕竟魏明珠玉在前,同是夺舍之人,若魏佚看中苏戚的能耐,定会把人要走,彻底压榨物尽其用。巫夏宁愿让苏戚呆在宗庙,做个不大不小的祝官。他是她的师,她是他的弟子,泾渭分明,相安无事。苏戚曾问过巫夏。我不在祭神塔守夜,大人若是再遇梦魇,该如何是好?巫夏只说,无妨。——他已经不会再梦到来世了。自从做了那个荒唐的,违背伦常的梦以后。他摆脱了来世记忆的纠缠,从此回到现实,即便入睡,也是无梦到天明。这是个好兆头,对么?他忍耐住了考验,也见证了薛景寒的过往与情愫。他愿意相信,这维持数年的梦魇是天道的馈赠,要他磨砺心性,不忘大计,安排好生前身后事,救栾陵于危难之间。如此说来,当初在转生阵做手脚,要薛景寒断情绝爱,实在是最正确不过的决定。对……是正确的。某天苏戚到祭神塔来询问功课,坐了一个多时辰。临走时,巫夏叫住她。“今日随我去城里?”
虽然用了征询的语气,但苏戚知道她并没有拒绝的余地。反正也不忙,便点头应允,问道:「所为何事?」巫夏淡淡道:“今天是我生辰。”
苏戚略略感到惊讶,很快露出笑意,恭贺几句吉祥话。垂落的手指却不由自主捏紧袖边。说起来,薛景寒的生辰,也在同一天。是巧合么?她来不及多做考虑,便被巫夏带着出门。大宗伯难得进城一趟,阵仗闹得挺大,随行奴仆侍卫足有五十人,牛车挂满叮铃当啷的珠玉饰品。路上的人纷纷伏拜在地,不敢窥视真容。苏戚与他同乘,见状拉扯衣袖:「不是说,只出来逛逛么?」巫夏睫毛微动,轻轻扯回袖子,身体坐得远了些。自从苏戚拜他为师,两人越发疏离,鲜少有如此随意的举动。“是,只出来逛逛。”
他问,“有何不妥?”
苏戚看着巫夏平静的面容,扶额叹气。大宗伯一直住在宗庙,不通世俗人情。这般出游,哪里是什么“随便逛逛”,只怕他走到半道,就能闹得全城朝拜,念诵祈福。巫夏也意识到不对了,低声问她:“苏戚,我当如何?”
苏戚反问:「大人以前怎样庆贺生辰?」巫夏抿唇不语。他从不庆贺这日子,通常就窝在祭神塔看书。今年大抵是一时兴起。苏戚也不指望他能回答个啥,笑了笑,指向道路右侧的拐角处。那里恰巧没人。「跟我走?」巫夏很快弄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解开牛车四周的幔帐,低声唤来一个侍卫,与他互换衣袍,又拣了件暗色披风裹在身上,把醒目的银发兜起来。苏戚身形轻巧地跳下车,伸出手来,接住动作僵硬的大宗伯。两人躲进拐角,等队伍过去,转而走上另一条小道。整个过程没人阻拦。随行的奴仆侍卫当然认得出巫夏,但没人敢违背他的意愿。巫夏如此伪装,只是为了遮人耳目,不被伏拜的百姓察觉。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日光灿烂,暖洋洋地洒在身上。来往的行人说说笑笑,举着风车的稚童大呼小叫地奔跑而过。巫夏闻见清淡的甜味儿,丝丝缕缕顺着微风钻进鼻腔。他被苏戚抓着手腕,七拐八拐地向前走,步履略有些匆忙。“慢些……”可是真当苏戚放缓速度,他又觉得,该再快些,才能掩饰不可名状的慌乱。他这半生,从未如此随意放纵,不顾尊卑。他立于高塔,只俯瞰芸芸众生,不曾涉足市井街道。四周热闹的人声,起此彼伏的吆喝叫卖,食物的香气与呛人的油烟,都显得如此陌生,无孔不入。唯一熟悉的,便是身前挺拔俊秀的年轻人。苏戚拉着他前行,偶尔回过头来,柔和的脸部轮廓被阳光镶上金边。……薛景寒跨过横亘街面的碎砖乱石,抖落衣摆沾染的泥屑。他环视四周,所见皆为倒塌废墟,分不清道旁是酒楼还是客栈,民居抑或商铺。残垣断壁印着灰黑的焦痕,破布与房梁下面压着风化的骸骨。迟梦从废墟里抽出一根铁棍,边走边叩击地面,和薛景寒解释:“年月太久,道路恐有塌陷,薛相跟着我走,小心磕碰。”
一阵冷风呼啸着穿行而过,激起无数呜呜咽咽的回声。恍惚间,薛景寒仿佛嗅到了浅淡的气息,似乎是腥的,却又带点儿甜。他问:“宗庙有多远?”
“得走半个多时辰。”
迟梦拧起眉头,“宗庙在高处,无甚遮挡,若我记忆不错,那里遭灾颇为严重,恐怕得费一番力气才能进去。”
薛景寒道:“先去,看看情况。”
……苏戚将巫夏带到一间糖水铺。在栾陵,甜品是富贵人家才能享受的好东西。因此这家铺子没多少客人,挽着妇人发髻的女子坐在柜台后面,很是困倦地打着盹儿。苏戚敲敲台面。妇人惊醒过来,惺忪的眼睛逐渐清明,泛起惊喜的光彩。“萧郎来了?真是好久不见……”她自觉失言,捂唇而笑,“哎呀,现在已经不能这么叫了,失敬失敬。”
苏戚笑着摇头,示意她不必拘谨。“还是老样子?蜜豆,加冰……要沙果么?凿成细细的酱,掺起来也很好吃。”
妇人熟络地询问着,眼睛弯成月牙儿,“大人许久不来,铺子添了许多新口味,我家妹妹总是念叨着要您尝一尝呢。”
苏戚察觉到背后气息变冷,赶紧摆手,点了几样甜品,要巫夏也过来选。巫夏大半张脸藏在兜帽里,语气冷冷的:“你随意选,莫问我。”
他声音清冷悦耳,听得妇人当即心跳不已,手足无措转身去舀糖水。苏戚拉着巫夏进店坐下,安抚般拍了拍他的手臂。不一会儿两碗糖水端上来,她把最丰盛的那碗推过去,示意他品尝。巫夏犹疑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甜丝丝冰冰凉的味道瞬间溢满口腔。堆积在心头的郁气总算消散了。“还凑合。”
他端着架子对苏戚说话,“改日把配方带回倦水居,他们能做得更好。市井之处,不过如此。”
苏戚不和他计较,咬着勺子把自己那份儿吃了。大宗伯降尊纡贵喝完一整碗糖水,用帕子擦擦浸湿的唇角,问:“还去哪儿?”
可去的地方多了。苏戚伸出手来,习惯性地等着搀扶他。巫夏没说什么,抬起臂弯,任由对方扶住了自己。他身体孱弱,本该如此。两人又走了半条街,遇见挑着担子的货郎。苏戚买来两串糖葫芦,递给巫夏。这东西和后世的冰糖葫芦略有区别,是拿糖水浇淋山楂,摆在盘子里卖的。说起来,还多亏了穿越的魏明,鼓捣出这些个零嘴儿,她才有机会怀个旧。巫夏捏着竹签子,很是犹疑了一会儿,觉得就这么吃有失风度。但最终他没抵御住红彤彤的糖山楂,缓缓咬下一小口。淡色的嘴唇,随即染上殷红色泽。“酸。”
他不无嫌弃,手里动作却没停,慢条斯理吃完了整串糖葫芦。苏戚不爱过于甜腻的吃食,哪怕这东西是酸甜口味。难得今天出来,她陪着巫夏解决完一串,摸摸不适的胃,决定换个地方逛。「去西边儿?」她问巫夏。西城区乃玩乐之地,巫夏没去过。他知道苏戚有分寸,肯定不会胡来,便点点头:“如今城中工事完毕,想去哪里都是可以的。”
苏戚便带着他穿过街巷,去瞧西城区最热闹的杂耍班子。路上行人愈多,穿着富贵的闲散公子哥儿结伴出游,乐伎抱着琵琶在阁楼咿咿呀呀地唱。良辰美景,皆如郎君愿。此去经年,仍是桃花面。……噼里啪啦,大块烧焦的土石倒塌下来,散落在脚边。薛景寒避开半步,看着萧煜从墙头跃下。“我不是故意的。”
萧煜搓掉手心的泥土,无辜解释道,“谁知道这堵墙这么不经踩。”
薛景寒没理他,漠然扭头迈开步伐。萧陈和萧问亭紧跟着翻过墙来,接应后面的人。迟梦叹息道:“若不是先前那条路突然塌了,我们也不至于绕路,到西城区来。好在前面都是乐坊,道路宽敞得很,应当不难走。”
薛景寒不关心难不难走。只要能抵达目的地,途中的波折完全可以忍耐。况且这也算不得艰辛。他踩着碎石砂土,目视前方稳步而行。冷风卷着尘沙飞来,不意迷了眼睛。有一瞬间,他似乎看见陌生而俊秀的年轻人,带着熟悉的笑意,与他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