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寒一行人进城不久后,城墙后躲藏的笑奴便悄悄跟上。魏煊没拦她,独自站在破败的铁门后,观察外面的情况。二十来个护卫,两辆马车。凭他的功夫,想要接近苏戚并不难。不过……魏煊注视着守在车前的断荆,略为遗憾地咂了下嘴。这人有点难缠。如果只对付断荆,魏煊根本不必顾忌。但加上周围防备森严的护卫,即便是他,也会觉得力不从心。两刻钟后,有一支兵马疾驰而来,围拢在城门外。为首的将领和断荆打过招呼,简单交谈几句。这些兵都是薛景寒调遣来的,从大衍到栾陵,沿途暗中护卫。魏煊耳力好,将谈话内容一字不漏听了个仔细。倒也没什么要紧事,无非是确认薛相行踪,商议需不需要带队进城,以及晚上是否在此扎营。魏煊捂住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因为无聊,眼尾渗出困倦的泪渍。萧家人带着薛景寒去宗庙,若不成事,定不会让大衍的兵进去搅乱情势。至于晚上如何安顿的问题,就得看薛景寒的表现了。大衍的丞相,会按照大宗伯的预想,倒戈栾陵么?会恢复那什么前世的记忆,重新担起复国的大任?说真的,魏煊一点儿都不信。他的想法和萧煜不谋而合,并且更为激进。在他看来,大宗伯的预言纯属蛊惑人心,是为了唆使魏氏萧氏偷窃大衍。也许这人的确有通天的眼,能预见百年之后的人和事,但仅此而已。因着预卜将来的能力,大宗伯对中原盛世心生觊觎,把主意打到了薛景寒身上。所以暗示魏氏对苏戚下手,诱使薛景寒远赴栾陵,使其成为瓮中之鳖。然后再用些惑乱人心的手段,让薛景寒甘心为魏氏所用,便可侵吞大衍。这一件件一桩桩,就结果而论,可不就是印证了大宗伯的预言,成全了他的大计?至于整个过程有哪些疑点,哪些困难,全然不在魏煊的考虑范围之内。反正魏家人是疯的,姓萧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达成复国的目的,这些人会不择手段。比如保魏氏血脉纯正,不惜违背伦常。再比如私下劫掠大衍百姓,关押至栾陵……魏煊随手从墙上揪了根枯草,用牙齿咬住,漫不经心地反复厮磨。他的思绪飘了很远,直至夜色渐浓,漫天星辰,军队突然来袭。这是一支暗银色的大军。作风狠厉,令行禁止,每个兵身上都浸淫着肃杀之气。他们没有战旗,不报来意,显然要将薛景寒的人杀个干净。主帅是个身形高大的青年,骑着一匹乌骓,手中战戟闪着寒凉的光。他来势汹汹,所到之处无不退让,哀嚎与鲜血四散飞溅。守在马车四周的护卫们不得不加入战局。唯独断荆站在车门前,一手持剑,不肯退开半分。魏煊眯起眼睛,脸上挂着恶意的笑。这可不就是天赐良机。他踏出城门,走向断荆,长剑缓缓出鞘。“这位兄台让一让?”
魏煊道,“我想看看马车里的人。”
早在他露面时,断荆已经咬紧牙槽,浑身骨头咯咯直响。每一块肌肉都绷到极致,愤怒与杀意如火焰淌遍身体。“魏、不、昼。”
断荆恨不得将这个名字挫骨扬灰。他记得魏煊。自从万梅湖苏戚被害,他就将这个男人的模样烙进了骨血里,只待来日重逢,夺其性命,以偿他无尽的悔恨与愧疚。魏煊歪了歪头,觉得很有意思:“这样你都认得出我?”
明明半张脸布满烧伤。断荆冷笑:“你化成灰沤了粪,我也认得。”
魏煊意义不明地扯起嘴角,挥动长剑刺向对方。剑身相撞,发出刺耳尖鸣。……好吵。苏戚动了动眼皮,头痛欲裂。她听见外面混乱的声响,有人嘶声痛呼,有人来回奔跑。马蹄践踏大地,兵刃砍进血肉里。这是在做什么?意识不甚清明,无法分辨当前状况。身体……也不听使唤。苏戚拼尽力气,极为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一片朦胧的黑。虚软无力的胳膊反复尝试几次,总算抬起来,碰到坚硬的车壁。原来她躺在马车里。不,等等,马车?苏戚愣怔数息。栾陵没有这种车,每次随同巫夏出行,坐的都是敞篷的牛车。想到巫夏,眼前便浮现末日般的景象。无数火球坠落天际,屋舍倒塌遍地尸骸,银发的男人躺在地上,再也无法呼吸。而她被碎片砸中身体,骨骼断裂七窍流血,火焰啃噬衣袍皮肤。她应当是死了的。那么,现在她又在哪儿?苏戚奋力扒住车窗,掀开一条缝向外看。她的视力尚未完全恢复,只能望见模模糊糊的景象。许多面目不清的人正在厮杀,暗色的铠甲被火光照映着,偶尔闪过熟悉的银光。像……衍西军。苏戚随即否认了自己的猜测。她觉得自己是被陨石砸傻了,不由自主开始妄想。都已经过了十年,回家的希望逐渐湮灭,哪里还敢期盼奇迹。可是下一刻,她听见马车外的怒喝,如此耳熟。“魏不昼,你敢碰她!”
话音落时,厚重的车帘被彻底掀开,半张脸毁容的男人弯腰探进来,恰巧对上苏戚的眼睛。他愣了下,桃花眼迅速浮起意外的笑意。“薛夫人这不是好好的么?萧迟风竟然说你是活死人……莫非是你装的?”
苏戚勉强从记忆角落里搜罗出对应的人,沙哑出声:“魏……不昼?”
“是我。”
他点点头,看也不看背后,抬起手中长剑,挡住断荆的袭击:“你竟还活着。那湖分明挺深的……啧。”
许是不耐烦断荆的骚扰,他转身迎战,将对方打得连连后退。这会儿苏戚的视力已经恢复,她看着魏煊和断荆缠斗,脑子还没彻底转过弯儿来。不明白如今何年何月,分不清是否在做梦。话说回来,这里究竟是哪里?苏戚扶着车厢,身体一点一点向外挪。她先是感受到寒冷的风,然后是鲜血与尘沙的气味。在马车左前方,矗立着似曾相识的破败城池,身后则是战场,披坚执锐的将士打作一团。她很快注意到了策马杀敌的银甲主帅。“穆念青。”
她叫道。声音轻微如羽毛,被嘈杂的喊杀掩盖住。“穆念青!”
这次声调高了些。久未使用的嗓子禁不住折腾,顿时疼痛起来,逼得她咳嗽不已。人群中的年轻将领似有所感,扭头望过来,于千万火光中看见了面色苍白的苏戚。他猛地停止动作,右手紧紧攥着战戟,溅满血污的脸庞没有任何情绪。苏小戚。他张嘴,无声念着这个名字,驱使坐骑向她靠近。与此同时,城门口走出许多人来。穆念青迅速移开视线,朗声道:“薛丞相,我奉皇命捉拿萧氏族人,还请薛相莫要阻拦!”
苏戚手指不自觉地发颤。她缓慢回头,看见被众人簇拥着的薛景寒。相隔不过两三丈,却仿佛有千里万里,雾山云海。“阿暖……”她唤他。薛景寒没有看苏戚,而是与穆念青对视,淡淡道:“穆将军说的话,薛某不是很懂。陛下为何捉拿萧氏?其次,你抓人便抓,杀我将士又是何故?”
穆念青道:“自然是因为薛相的兵阻拦我军。”
断荆拎着剑赶回来,冷笑插嘴:“你休要污蔑!我们好端端呆在这里,你带兵过来不问一句,上来就杀!”
薛景寒出城时,原本和断荆打斗的魏煊倏然退开,趁夜色飞速逃逸。断荆追赶了一小截路,惦记着马车里的苏戚,只好归返。不料听见穆念青狡辩,忍不住出声反驳。反驳完,他总算意识到什么,瞪大眼睛望向马车上的苏戚。“苏……苏……”他磕磕巴巴说不成话,急得打了自己一耳光,“夫人醒了?大人,夫人醒了!”
跟在薛景寒身后的杀戈也不由面露喜色。然而最该欣喜的男人,依旧保持着冷淡的神情,目光古井无波。“我不明白穆将军的意思。不过,无论你想做什么,薛某都不会配合。”
他抬手,城墙上突然冒出几十个黑黢黢的身影,个个手持弓弩,锋利箭镞对准穆念青。萧问亭倚在萧陈身上,嘻嘻哈哈的:“穆将军莫要小瞧我们呀。虽然衍西军强盛,可这萧家的弓弩利器,要比你们那些个刀啊剑的厉害多了。”
萧陈拍他脑壳,面含歉意对穆念青摇头。衍西军和穆念青对萧陈有恩。他纯属好意,劝对方退让收兵。穆念青不言语。两相僵持之际,城墙上有人扣动机关,箭镞破空,身边的士兵立即倒下一片。如此可怕的杀伤力,让穆念青变了脸色。“我没有兴致与你纠缠。萧氏族人不会交给你,若穆将军坚持要战,也不是不可以。无非两败俱伤罢了。”
薛景寒说完,转而看向苏戚,声音冷然,“你醒了。”
苏戚鼻子有点酸:“是,我醒了。”
她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你为何要醒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