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意思?苏戚没听明白。她扶着车门,专注且沉默地端详薛景寒的脸。虽然不知道如今何年何月,可对于她来说,这是暌违十年的会面。十年啊。许是时间相隔太久,所以,再次见到薛景寒,才会觉得他陌生危险么?“你不该醒的。”
薛景寒似乎流露出些微怜悯,又仿佛只是居高临下的漠然。“如果你不回来,也不必再受这一遭。”
究竟在说什么?苏戚不懂。她盯着薛景寒开合的嘴唇,渐渐蹙起眉心:“阿暖?”
薛景寒的声音疏离且冷淡。“断荆,杀了她。”
杀了她。周遭安静得很,一时间只有火焰燃烧的哔剥声。城墙后面站着弓弩手,面容依稀熟悉的萧姓之人簇拥着薛景寒。对峙的士兵们举着刀剑长枪,阵中执戟的青年目光沉沉,因惊诧与愤怒的缘故,颊肌隐约抽搐。“薛景寒,你疯……”穆念青未说完,站在车前的断荆疑惑发问:“大人的意思是?”
薛景寒不言语,眸光寒凉如水。于是断荆知道,这并不是口误,或者受人胁迫。他跟在薛景寒身边太久了,久到无需出声沟通,也能明白对方的意图。薛景寒是真的想要杀死苏戚。可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断荆握紧剑柄。由于刚才与魏煊打斗,他身上有几处交叠的新伤。痛楚强烈而清晰,无需怀疑现世的真实。他看了一眼苏戚,咬牙道:“大人,我不能。”
薛景寒轻叹:“是么。”
“大人已经将我给了夫人。”
断荆感觉手心尽是湿冷的汗,他向后退了一步,挡住苏戚,“现今我只听夫人差遣。”
“哎呀,那就让我代劳罢?”
一旁看戏的萧问亭笑着开口,身形如游蛇行进,转瞬之间抵达断荆面前,右手弯曲抓向他的眼睛!断荆身体后仰,堪堪避开袭击。手中长剑向前一划,却未能触及对方半分,反而闻见细细的药香。他心中大念不好,厉声道:“夫人快走!”
无需断荆提醒,苏戚已经攀着车厢滚落在地。她的腿脚依旧不听使唤,疲软的膝盖直接撞在地上,磕得骨头生疼。没有时间让她质问薛景寒,也没有机会能够感怀。萧问亭出手的同时,薛景寒身边的护卫纷纷冲了过来。穆念青一声令下,麾下士兵也蜂拥而至,城门口乱作一团。苏戚跌跌撞撞跑着,身侧不时擦过锋利的箭镞。她大概受伤了,又或者没有。总归感觉不到痛。穆念青策马而来,挥动长戟打落几支弓箭,弯腰拽住苏戚的胳膊,将她拎上马背。“坐稳了,走!”
他调转方向,带着衍西军向后撤退。苏戚背靠冰冷的盔甲,耳听得厮杀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一切缥缈得如同荒唐梦境。穆念青死死按着她的臂膀,说话咬牙切齿:“苏小戚你别怕,先随我回营。薛景寒这王八犊子不知犯了什么疯,你等着,我总会把事情都搞清楚,和他算总账……”苏戚没吭声。她望着陌生萧瑟的戈壁滩,以及璀璨静谧的星空。寒冷的夜风呼啸着穿过身体,带来某种类似于凌迟的痛楚感。“穆郎。”
她叫道,“我受伤了。”
穆念青嗯了一声,宽厚的手掌更用力地嵌进苏戚肩膀里。“待会儿让大夫给你看看。”
苏戚垂下眼眸,视线落在右腿处。弯曲的膝盖附近,挂着一支短箭。是穿透伤。难怪她会觉得痛。痛得不知所措,浑身发冷。……没人知晓薛景寒心里的想法。护卫们不清楚,萧家人也不清楚。恢复记忆的薛景寒变得更加捉摸不透,单只是站在那里,便让人心生畏惧。衍西军撤退以后,城门口一片狼藉,到处倒伏着尸首。萧问亭拎着断荆的衣领,把人拖到薛景寒面前,问:“这个该如何处置?”
此时的断荆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仿佛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看不出死活。薛景寒知道,这全是萧问亭的手笔。他并不感到惋惜或厌憎,只说:“留着罢,也许还有用。”
萧问亭笑着应声好。一行人沿着外城墙向东走。萧陈吩咐弓弩手下来清扫战场,救治伤员。迟梦恭恭敬敬的,给薛景寒引路。“大人且随我来。以前城东扩建过,近年我们又做了些改造,特地开辟出一处院落,为大人接风洗尘。”
她解释几句,笑道,“萧家的小辈一直守在此处,生怕耽误了大事。今日衍西军来袭,实属意外,还好我等早有防备,在四面城池埋伏人手,这才不至于陷入窘境。”
薛景寒想到城墙上的弓弩手,颔首道:“是该如此。”
从宗庙回来的路上,得知城外交战,迟梦便传信出去,做好了应战准备。若此处只有薛景寒带来的人,恐怕难以抵挡衍西军的攻势。说话间,他们已经走了不少路。外城墙逐渐变得崭新高耸,全然不似先前所见颓败景象。墙下有拱门,门洞狭长,约三十余步。再出来,便见古朴小院,周围云柏茂盛,生机盎然。迟梦弯腰行礼,送薛景寒进去:“时候不早,大人先休憩一晚,我等明日再来叨扰。”
薛景寒穿过庭院,即将推门进屋时,回头看向杀戈。这一路,杀戈始终沉默不语,像灰败的树影,飘荡在他身后。此时周围再无其他人,薛景寒停下脚步,淡淡道:“你今日又犯错。”
杀戈跪下来,垂着脑袋不说话。主仆多年,无需解释什么。薛景寒下令杀死苏戚的时候,既然断荆抗命,杀戈就该当机立断,代为出手。而不是站在原地,让萧家的人帮忙。杀戈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轻声道:“请大人责罚。”
薛景寒俯视着他,平静陈述道:“你心里不服。”
“我只是不明白。”
杀戈抬起眼睛,直视薛景寒,“为何大人突然要杀她?以往姑且不论,这次我们出来,不远万里寻找栾陵,只为救治夫人。现在夫人醒了,不是最大的喜事么?”
谁也猜不出薛景寒的动机。莫名其妙,毫无预兆的,就对苏戚起了杀心。“是那个法阵的缘故么?”
杀戈直言不讳,“自从大人踏入祭坛法阵,便开始变得奇奇怪怪,像是换了个人。姓萧的还把您称作大宗伯……”大宗伯巫夏是三百多年前的人,生于栾陵,死于天灾。杀戈怎么也想不通,这么个死得透透的家伙,如何能跟薛相联系到一起。“是不是萧家人做了什么手脚?”
他恳求道,“大人,请让我为您诊治……”他怀疑薛景寒被下蛊。或者中了极可怕的迷药,神智昏乱。“我无事。”
薛景寒打断杀戈的猜测,“你若想知道缘由,便去询问萧氏族人,他们定会实言相告。”
说罢,他踏入房门,将杀戈隔绝在外。这是间专供沐浴的厢房。迟梦做事细致,该准备的都已经安排妥当,无论是精致的洗漱用具,还是盛放在盘子里的糖块点心。薛景寒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脱掉衣袍,踏进浴桶里,身躯浸入温热水中。很久,都没有动。他脑海里存着两份截然不同的记忆。巫夏的,和他自己的。纷乱的画面不时闪现眼前,逼迫着他重新温习所谓的前世。其实也没什么难以接受的。巫夏的人生乏味可陈,稍作整理便能明白所有事件的因由。此人生来便进宗庙,侍奉天地鬼神,从师巫溪。年少时,皇子魏明遭人夺舍,栾陵从此大为改观。后来魏明意外死亡,为了安抚民心,敬王魏佚联合巫夏捏造君王在世的假象,硬是把驾崩之事拖了十年之久。同时,巫夏卜算国运,得知栾陵将有天灾。苏戚溺水后来到栾陵,不意透露大衍讯息,也让巫夏得知了薛景寒的存在。此后种种计算,全是为了栾陵复兴所做的准备。可笑的是,因为苏戚的出现,巫夏施行转生术,才让薛景寒多出一份记忆。也因为苏戚,巫夏生怕薛景寒受情感所累,非要在法阵动手脚,剥夺薛景寒的情爱能力。现在他果真无法再爱苏戚。他拥有两世的记忆,也记得两世的苏戚。点点滴滴均未忘却,但丢失了爱恨情感。那些过往的心动,怜惜,渴求,占有欲,全都消失无踪。只余一具无情躯壳,冷漠看视着曾经的爱人。薛景寒掬起热水,浇在僵硬的脸庞上。细碎的水珠顺着眉骨滚落下来,流淌进冰寒的眼眸。——他感觉不到对苏戚的爱。并且,在看到苏戚的同时,抑制不住内心涌动的杀意。有个声音不断叫嚣,怂恿着他的理性,控制着他的心智。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薛景寒当然明白这杀意的来由。“你施行转生术,难道不晓得后果难以掌控?”
他自言自语,眼底滑过一丝讥讽,“怕我心性不坚,影响栾陵大计,便要我断情绝爱。殊不知术法影响过甚,招致如此局面。”
巫夏不愿苏戚成为薛景寒的阻碍,施术自绝隐患。却不会预料到,溺死的苏戚经历栾陵十年,还能重新回来。回到这大衍元年。法阵剥离了薛景寒的情感,也让他无法再接纳苏戚。只要见到她,便会生起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