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西军临时驻扎在戈壁滩上,距离栾陵旧都约莫二十里路程。穆念青把苏戚安置进营帐,又唤来军医处理伤口,诊断病情。顾忌着苏戚是女子,他不得不守在帐外干等。然而整整半个时辰,他没有听到任何痛呼或呻吟。苏戚太安静了。军医掀开帐子出来时,穆念青当即拦住:“怎么样?”
蓄着山羊胡的老人拜了一拜,如实道:“箭伤有损筋骨,须得好生休养,勿要随意走动。”
穆念青拧紧眉头:“只是这样?”
“贵人还有些体虚之症。但现在腿脚有伤,不宜活动,只可循序渐进……吃些滋补药物,慢慢养罢。”
穆念青摆摆手把人打发走,自己进了营帐。夜已深沉,帐内点着油灯,不甚亮堂。苏戚侧躺着蜷起一条伤腿,眼睛微阖,似乎很是疲倦。漆黑的发丝散落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穆念青席地而坐,沉默良久开口:“我听说你病得很重,昏迷不醒。薛景寒带你来栾陵,寻求救治之术。”
苏戚略动了动眼珠,问:“听谁说的?”
“陛下。”
苏戚轻轻哦了一声。穆念青捏紧手心,继续解释道:“她传旨于我,说丞相假借巡察郡国之名,暗中离开大衍,联络萧氏寻找栾陵。陛下想要萧氏,便命我带兵前来,找到萧氏隐居之所,把这些族人都请回大衍。”
其实就是抓人。萧氏不愿参与朝堂争斗,无意权势,然而怀璧其罪,莫余卿想要他们的人,更想要他们手里的兵图阵法,奇淫巧技。至于为何要穆念青亲自带兵前来,一是因为莫余卿没有多少可用之人,西南边关的军队都直接听命于丞相,调用衍西军反而更容易些。二是穆念青与薛景寒不甚对付,莫余卿想伺机拉拢。衍西军的名头也响亮,如果萧氏愿意投诚庙堂,那么就可以兵不血刃,以礼待之,一路风风光光接回大衍。三是……莫余卿要除掉薛景寒。“薛景寒此番出行,世人并不知情。他来到这等蛮荒之地,便是将自身置于险境,哪怕死了,也没人知道真正的死因。”
穆念青眼底暗沉,“陛下若想收权,丞相就得死。”
让薛景寒悄无声息地葬身在栾陵,对莫余卿来说再好不过。明面上,丞相依旧在各个郡国巡察,谁会知道真正的薛景寒已经死了?届时再把假替身处理掉,安排个病逝或者意外,合情合理没有破绽。唯一麻烦的是苏戚。如果她活着,势必会揭露薛景寒死亡的真相。搞不好还要苏宏州联合朝臣问责天子,或者瞅机会把莫余卿宰了报仇。这事儿苏戚绝对做得出来。利益当前,莫余卿自有决断。“她告知我,若是你病重而死,便将你好生安葬。若是你还活着,就任由我处置。”
穆念青目不转睛盯着苏戚,试图分辨她的情绪,“苏小戚,陛下用你来收买我。”
至于薛相的夫人如何转投穆念青怀中,这事儿运作起来并不难。比如给苏戚安排个随夫殉情的结局,改名籍换身份,然后随便穆念青娶为妻子或者纳作妾室。再比如对苏戚威逼利诱,反复折磨,要她认清现状,老实跟了穆念青。总归法子很多,无需忧心。穆念青将莫余卿的计谋和盘托出,毫无隐瞒。他想看看对方有何反应。然而苏戚始终安安静静的,没有动怒也不惊诧。仿佛这些都不重要。她问:“穆郎,你待如何?”
穆念青短暂地笑了一下,语气故作轻松:“我当然不能委屈苏小戚。以前……是我任性妄为。”
他含糊带过衍西抢婚一事,“如今我可不会再犯浑了。”
苏戚弯弯眼睛,勉强开玩笑:“堂堂衍西大将军,竟教人如此小瞧,以为单凭女色便可收买。穆郎,你得好生反省啊。”
穆念青附和道:“我已经反省一路啦。”
气氛似乎缓和了些。他暗暗咬紧牙槽,再度开口:“苏小戚,你不问问我,皇命在身,打算怎么处置薛景寒么?”
苏戚不言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薛相不会束手就擒。如果两方交战,胜败难以定论。”
穆念青敏锐地注意到,她对薛景寒的称呼变了。明明先前还唤作阿暖。也是。挚爱之人痛下杀手,心境自然有所变化。回想起当时景象,穆念青忍了又忍,终究问道:“苏小戚,他怎么回事?为何要杀你?”
“不知道。”
苏戚笑了笑,脸上不见忧愁或欢喜。“也许你可以帮我问问他。”
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吱声了。油灯即将燃尽,帐内光线昏暗,穆念青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只好起身告辞。“你……好生休息,莫要多想。这几日哪里也不要去,先把伤养好了。”
苏戚点点头,低声道谢。在寂静的营帐内,她渐渐蜷起身体,抱住了自己。现在是大衍元年腊月。她告诉自己。现在是大衍元年腊月,距离她坠湖昏迷,已有小半年时间。爱人不远万里,带她来栾陵治病。个中原因暂不清楚。总之,当她醒来,薛景寒突然起了杀心。为什么呢?苏戚喃喃自问。或许她早已死在栾陵,如今所见种种,皆为幻觉梦境。不是说,人死的时候,会见到许多离奇的景象么?又或者,她并未回到熟悉的世界。这里只不过是另一个时空,虽然风土人情相似,却并非她所熟识的一切。又又或者……苏戚给自己找补了许多理由,许多猜测。她睁着眼睛,从深夜想到黎明,最终狠狠拍打脸颊,吐了一口浊气。“行了,瞎想什么,总会打听清楚的。”
搞明白情况,再做判断。……无论薛景寒和苏戚闹得怎么样,萧煜一概不知。早在薛景寒离开宗庙,听闻城外有军队突袭,他便悄悄退出队伍,独自跑路了。毕竟只有他最清楚,来的兵马是衍西军,主帅为穆念青。从大衍到栾陵,萧煜暗地里不知传了多少信,引着穆念青一路来到这里。如今眼看薛景寒要和穆念青打起来,他自然得避开风头,另寻出路,免得薛景寒反应过来,把他抓了处置。萧煜想象了下薛景寒对付犯人的手段,不由浑身发疼。他七拐八拐绕着路,打算趁旁人不注意,离开栾陵都城。不料路上偏巧遇见了柳如茵,以及面容可怖的疯女人。萧煜没见过笑奴,只见这人揪扯着柳如茵,神情阴狠,嘴里念念叨叨的。道士申元躺在废石堆里,双目紧闭,脖子上扎着根银针。柳如茵几乎都要哭了,眼睛红彤彤的,说话时嗓子都在哆嗦:“你,你放手……”她怀里抱着个泛黄的破布襁褓,任凭那女人如何拉扯,都不愿松手。“你休想害这个孩子……我,我不会把他给你的……”明明已经害怕到极致,膝盖打弯,整个身子缩成了鹌鹑样儿,她还强撑着放狠话。萧煜不明状况,只觉得有些莫名好笑。疯女人无法抢走襁褓,面色蓦地一沉,突然扬起手来。萧煜眼尖,瞥见此人指间闪烁的银光,连忙抢上前去,用力把她推倒。柳如茵这才注意到萧煜,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颤声道:“萧、萧煜……这个人突然窜出来,把仙长害了,又要对我动手,我我我不知怎么办……”呜呜咽咽的,说话颠三倒四。萧煜听不大懂,眯着眼睛打量陌生女子,问道:“你是何人?”
笑奴不吭气,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柳如茵说话:“她,抢了我的孩子。”
萧煜扭头看柳如茵。柳如茵急忙辩解:“不是!这个人用针扎仙长,仙长就不会动了!她抱着婴孩,可这孩子身上也都是针……肯定不是她的孩子!”
萧煜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总算了解大概。陌生女人突然露面,使针暗害申元。柳如茵见她抱着个襁褓,襁褓内的婴儿也被扎了针,便把襁褓抢过来,试图保护这来历不明的孩子。然后两人就揪扯不休,被萧煜撞见了。他掀开襁褓,目光扫过面色蜡黄气息微弱的婴孩,又看看那女子,突然问道:“你是魏煊的人?”
笑奴目露警惕,迟疑点头。萧煜叹气,揉了揉额角。柳如茵忐忑道:“怎么了,莫非你知道她?”
“当然知道。”
他把襁褓捞过来,随意递出去,“还给你罢。听闻魏世子身边有位不善言语的女子,两人常常形影不离,想必就是你了。”
笑奴面色稍缓,接过襁褓抱入怀中,道:“是我。”
萧煜盯着她:“你既来了,魏世子呢?”
“阿煊,去看坏女人。”
笑奴语焉不详地说着,“我,来找薛景寒。有孩子,不方便,没跟上。被他,发现了。”
她指了指躺在地上的申元。萧煜这回理解得比较迅速:“你是说,魏世子没跟你一道?你被申元察觉行踪,所以杀人灭口?”
笑奴摇头:“还没死。”
语气颇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