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这爹娘挺有意思。衍西军围困螺阳山以后,他们主动露面,说话义正辞严,句句指责萧煜祸害全族,为一己之私献媚帝王,出卖萧氏踪迹。说要代子谢罪,死在螺阳山脚,给族人一个交代,顺便表明不愿入仕的志向。世外隐者往往脾性怪异,这么闹倒也讲得通。穆念青皇命在身,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自然不能伤萧家人性命,便把他俩捆了起来,好生看管。本来想着审问一番,逼这两人带路上山,从而捉拿所有萧氏族人。结果二老心气大,摆出了宁死不从的姿态,穆念青考虑到他们身份,干脆打包带到栾陵,给萧煜送个人情。如今人情没送到,为了打探薛景寒的情况,穆念青不再留有顾忌,让底下人仔仔细细审了一遍。从清晨到正午,两个多时辰,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原来也没有什么铁骨铮铮视死如归,不过是没吃够苦头。把军营里严刑逼供的招子拿出来,不由他们不说。“我以为这些高人多有骨气呢,结果惜命得很,胆子也小,还不如衍西军的伙头兵。”
穆念青摇头,“你是没见着,我去问话的时候,那地方实在腌臜,屎尿尽下……”苏戚道:“常人心性而已,倒也不必苛求。”
她不会高看所谓的萧氏,也无法对这两人的遭遇生出怜悯。究其原因,是她已经从穆念青口中得知了许多事。那些……巫夏极力隐瞒,却最终被人呈供的秘事。现在她知道了巫夏施行转生术的理由。知道了萧氏正是栾陵的萧氏,三百多年前,她甚至在皇宫宴会上见过先祖萧伯勉。从某种角度说,她和萧氏也算沾亲带故。毕竟萧禾的家人,为了献媚讨好大宗伯,将幼女扮成男儿,灌汤割舌送进宗庙。后来萧禾意外亡故,壳子里的人换成她。她在栾陵古国呆了十年,与巫夏相识,被巫夏利用,最后与巫夏一同死在可怕的天灾里。为了栾陵,巫夏不惜以命相搏,一次次卜筮施术,耗尽自己生命。他将希望押在了来世,押在三百余年后的大衍。于是他留存魏氏血脉,交托萧氏大任,力保大衍建国。然后便是萧氏百年谋划,渗透大衍朝堂,暗中窥伺着薛景寒的一举一动,直至时机成熟,诱使薛景寒返回栾陵,恢复前世记忆。苏戚无法确定,薛景寒为了救治她而寻找栾陵秘术,此事究竟是巧合还是受人诱导。但她知道,薛景寒从栾陵都城出来以后,便对她起了杀心。如果说,他真的恢复了前世的记忆,缘何要杀她呢?这不该是巫夏的意愿。苏戚低垂着眉眼,想了很多事。末了,她说:“薛景寒为了救我,来栾陵。”
“因为来了栾陵,所以要杀我。”
“真他妈操蛋。”
……栾陵旧都,城东小院。薛景寒用过晚饭,在迟梦等人的接引下,走过狭窄阴暗的通道,然后拾级而上。出口处豁然光亮,他踏前一步,察觉自己已经站在了新筑的城墙上,冷冽的风刮擦着脸颊。迟梦抬起手臂,示意薛景寒向下看。高耸的城墙呈弧状延伸开来,前方遥遥可见石壁,恰与城墙相连,围成一处广阔的空地。石壁下端嵌着许多圆拱小铁门,高约半丈,样式很像关押牲畜用的牢笼。“大人请看。”
迟梦一扬手,便有人转动城墙机关,将铁门缓缓拉起。薛景寒微微皱眉。里面关了什么?虎狼?豺狗?他猜想着,目光隐约捕捉到门口探出的肢体。这是……人的手臂。转瞬之间,扭曲的赤裸的躯体从铁门里爬出来,一个,两个,五个,十个……越来越多的人拥挤着,争抢着,涌出那些狭窄的门洞,奔跑攀爬,跪在空地上咿咿呀呀的喊叫。他们有男有女,多为青壮年,衣不蔽体,面容呆滞,形同痴傻幼儿。“这些都是从大衍带来的人牲。”
迟梦给薛景寒解释,“如今栾陵子民稀少,自当扩充劳力。人牲么,可以随意使唤,比起奴籍之人更好用,只是现在尚未调教完毕,得再耗上十天半月,才能让他们干活。守城,造饭,上阵,甚至对抗衍西军……”薛景寒俯视着底下密密麻麻的活人,眸光深沉:“你们如何能驱使他们?”
“大人有所不知。”
迟梦笑道,“犬子问亭,与族中的萧陈,都是用药攻心的好手。他们调配的药物,可以迷惑常人心智,再辅以教化手段,便能让人牲唯命是从。”
说话间,石壁落下巨幅斑斓图腾,张牙舞爪的八足蟒展现在薛景寒眼前。空地上的人们瞧见那图腾,纷纷跪拜哭嚎,其声悚然诡异,僵硬而毫无生气。“栾灵!栾灵!”
他们喊叫着,不断叩首。“栾灵!栾灵!”
他们流着泪,麻木忠诚。有那动作迟缓些的,不晓得下跪出声的,便被城墙上的弓弩手射穿肩膀,倒地抽搐不已。看样子,弓箭上应当抹了药物。薛景寒面色不变,淡淡道:“先前大衍各地常有百姓失踪,原是你们所为。”
迟梦并不否认。“各地关卡均有打点,问亭的药很管用,这些人是以苦力身份离开大衍,路上顺利得很。”
她说,“毕竟大衍百姓算不得栾陵子民,不懂得以前信奉之事,难怀敬仰之心。我们姑且用这批人试一试,若进展顺利,日后迁都大衍京城,便依法施行,驯养人牲为我栾陵所用。”
“你们打算将全天下人都变成这般模样么?”
薛景寒问。“自然不是。”
迟梦叹口气,“此乃无奈之举。如今栾陵只剩魏氏与萧氏,没有寻常百姓。迁都以后,萧氏便打算与大衍士族通婚,繁衍生息。”
言下之意,贵胄者可以保全身份,养育新的子嗣。而寻常百姓,只能沦为人牲。薛景寒轻声呵笑:“以往栾陵确有奴籍之人,但也不至于驯养到这种地步。”
迟梦听着语气不对,谨慎解释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衍河山辽阔,若子民不能尽为栾陵所用,恐有后患。所以我们才想出了这个法子,先养人牲,等过上几十年,民众的心性定了,再重新划定户籍身份……”薛景寒眼底一片冷光。迟梦察言观色:“大人可是觉得不妥?”
“不,没什么。”
他掩去所有细微情绪,面上只余漠然。“我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城墙下方嘶喊不断。面目僵然的男女向图腾伸手,反反复复地念诵栾灵。在千万诡异的叫喊声里,突兀地响起尖锐哀鸣。“薛相!薛相啊——”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跌跌撞撞挤过来,隔空伸出双臂,呼唤城墙上站立的男人。她面容枯槁,依稀可辨昔日清丽眉眼。“薛相,我是戚二,是戚映萱……”女人又哭又笑,不顾自己狼狈模样。“救救我,救我啊,薛相——”……“我觉得他们都是疯子。”
穆念青握着刷子,一边清洗乌骓马的躯体,一边和苏戚说话。“先前我不知道萧氏的来历,只当这些人不愿入仕,招惹朝堂是非。哪晓得还有个栾陵,听都没听过的古国废都,被他们惦记了几百年,还闹出这么多破事儿来。”
苏戚坐在倒扣的木桶上,看着他洗马。天色昏沉,即将入夜。营地亮起了篝火,煮肉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平和而安宁。“什么转世呀托生的,我不愿信。不过,就算薛景寒是大宗伯,想要改朝换代把大衍变成栾陵,也得问问衍西军答不答应。”
他直起腰来,呼了一口气,将刷子扔进水桶。“薛景寒带来的兵,约莫折损了一半。藏匿在栾陵都城里的萧家人,肯定也不多,就算他们兵器好,有计谋,又能如何?衍西军有大把时间陪着耗,耗到他们饥饿困顿食不果腹,军备殆尽人心涣散,便可一举攻破。”
穆念青走到苏戚面前,认真盯着她:“苏小戚,如果薛景寒要祸害大衍,我肯定得除掉他。这和陛下的旨意没有关系。”
苏戚问:“若他没有祸国之心呢?”
穆念青笑了笑:“那就得看他表现了。”
他从马具堆里捡起一把佩剑,递给苏戚,权当拐杖用。苏戚拄着剑柄站起来,一瘸一拐往篝火的方向走。黯淡夜色里,她的脊背略微有些佝偻。穆念青跟在后面,突然说道:“苏小戚,你不要难过。”
苏戚诧异回头。“无论薛景寒是不是以前的薛景寒,他要杀你,便是负你。”
穆念青眼神认真,“你没必要因他难过。好男儿多的是,不差这一个。”
苏戚开玩笑:“你这样说话,仿佛要撬丞相的墙角。”
穆念青被噎住,停顿片刻辩白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已经没有了。”
苏戚看着他,一时间很是专注。“你现在好起来了么?”
这句问话无头无尾,但他们彼此都懂。衍西抢婚时,穆念青沉浸在无望的孤独里,整个人蒙着一层灰色。“嗯。”
他喉结滚动,话语低沉平稳。“我好起来了。”
“那就好。”
苏戚真正笑了起来,即便这笑意轻浅难辨。“十多年了,总算听到个好消息。”
十多年?穆念青没明白她的意思。苏戚也不打算解释栾陵的遭遇。“你且放心。”
她说,“我不怎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