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寒淡淡道:“有什么不合适的。”
再换个地方,谁也不放心。两人都骑着马,靠近了说话,远处的萧家人也听不分明。穆念青摆出交涉的态度来,似笑非笑道:“想必薛相已经猜到了,我此番来栾陵,不止为萧氏族人,更是为了薛相。”
薛景寒面色平静:“陛下根基不稳,性急了些。”
急着铲除丞相,收归萧氏,扩张自己的皇权。“单凭她自己,怕是很难做到这一步。想必萧左监出了许多力。”
这事儿仔细想想就能推断出来,毕竟除了萧煜,也没人再这么不安分了。薛景寒问:“这一路,萧左监始终在给衍西军传递讯息,对么?穆将军应当已经找到了萧氏的居所。”
穆念青点头,并不遮掩:“衍西军围困螺阳山,栾陵孤立无援,你们等不到帮手了。我今日与薛相商谈,只想让薛相知道,耗下去毫无意义,不如早些降了,免得遭殃受苦。守城不降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穆念青意有所指。以前他死守关山口,抗击匈奴,却死活得不到后援。薛景寒为了招揽民心,放任他在关山口苦苦挣扎,险些战死沙场。那段日子几如噩梦。饥饿,疲惫,伤兵得不到医治,死了只能草草埋葬。城内找不出一颗粮,树皮草根全被扒光,连战马也杀了分食。如果不是苏戚私自调用了马苑骑兵,不远千里赶来关山口,与他并肩作战,也许他根本活不到现在。薛景寒曾为此事与苏戚发生争端,现在却没了拈酸吃醋的情绪,只道:“穆将军不必为薛某担心。这古城虽然破败,屯粮并不少,守城的人么,自然也够用。至于兵器,想必穆将军已经见识过威力了。”
“听薛相的意思,是要与我抗争到底了?”
穆念青将长戟横在身前,神色透出漫不经心的狠劲儿来,“不瞒薛相,我捉了几个萧家人,已经知道栾陵这侵吞窃国的打算了。听说你现在是什么大宗伯,与萧氏同心戮力,称为异族贼子不过分罢?如此一来,我衍西军铲除贼人,正是为国尽忠,义不容辞。”
薛景寒闻言毫不惊讶。衍西军已经围困螺阳山,会知道这些事情也算正常。更何况他与萧家人在一起,突然要杀苏戚,穆念青肯定想尽一切办法打探消息,试图弄明白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你若杀萧氏,难以对陛下交待。”
薛景寒冷静剖析道,“杀我,亦非你愿。”
穆念青不置可否:“哦?”
“栾陵复国之计,恐怕穆将军方才得知。否则,那夜衍西军突袭,尽可公然讨伐薛某不臣之心。何必遮遮掩掩,拿萧氏作幌子。”
薛景寒直视穆念青,目光冷然,“你奉命而来,真要杀我,无需当场挑破我的身份。打着捉拿萧氏的名目,趁乱除掉我,岂不更好?”
这人是真的聪慧,也不知心里有多少弯弯绕绕。穆念青嗤笑一声,脊背略微后仰,“也许我先前不愿杀,现在知晓栾陵秘密,便恨不得除之后快呢?”
薛景寒道:“若是如此,你为何邀我见面商谈?我不记得穆将军是什么先礼后兵之人,有耐心与我劝降。”
他说得对。穆念青并非真正想要除掉薛景寒。莫余卿知道这两人素不和睦,于是想要借刀杀人。等衍西军除掉丞相,捉回所有萧氏族人,她便可以另立军队,分拨兵权,倾轧衍西军。兔死狗烹的道理,穆念青不是不懂。他并非傻子,也不可能因为莫余卿许诺了个苏戚,就高兴得忘乎所以。说句不好听的,丞相掌国,衍西军依旧可以戍边护国;这莫余卿登基没多久,就想着霍霍衍西军了?简直做梦。“我不知道,你现在究竟把自己当什么人。”
穆念青坦言相告,“得知栾陵之事后,我必须问问你,你把自己当成谁?大衍的丞相,还是栾陵的遗民?”
如果薛相还是薛相,他不会动手。但如果,薛景寒真与萧氏沆瀣一气,意图复兴栾陵,他穆念青绝不心慈手软。这便是他邀薛景寒会面的用意。“你只有一次回答的机会。”
穆念青说,“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薛景寒望着他。日光之下,尚显年轻的大将军神色坚毅,目光坦荡如砥。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阴谋诡计利益争斗。只有敢作敢为,无畏艰险。这般赤诚,与苏戚并无两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薛景寒默然想到,自己的确是与他们截然不同的,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他立于泥沼,向往耀眼光亮。一如巫夏喜欢阳雀花。可如今剥离了情感,连这份向往也消失无踪。薛景寒突然觉得很无趣。“我是薛景寒。”
他如此回答,“只是薛景寒。”
穆念青扯起嘴角,轻轻笑了下。萧问亭没骨头似的趴在城墙上,垫着一条伤腿,问迟梦:“娘,他们究竟在谈什么?实在听不清啊,要不让萧陈过去跟着?”
迟梦亦有疑虑,望着阵前交谈的二人,沉吟道:“再等等。”
又过了半刻,穆念青突然面色阴沉,厉喝出声:“你当我衍西军是什么不忠不义之徒!”
因为愤怒,他的语调高昂而急促,远近清晰可闻。薛景寒身形未动,似乎还在劝说着什么。“休要再提!我不会答应!”
穆念青喊完,猛地倾身揪住薛景寒衣襟,低声问道:“你为何那样对待苏小戚?”
薛景寒握住他的手腕,一点点拉扯开,语气轻浅:“这是私事。你若不想我伤害她,就别让她出现在我面前。”
穆念青嘴唇翕张,很想再说几句。对着薛景寒冷漠的脸庞,他最终咬紧牙关,扬起长戟似乎要砍过去。城墙上方的迟梦反应迅速,当即喊道:“大人小心!”
声音落时,薛景寒已经策马躲避开来,身后的护卫蜂拥而上,拦在穆念青面前。迟梦连忙开城门接人,并下令弓弩手回击。然而穆念青早就回到了行阵里,挥舞长戟打落锋利箭镞。一阵混乱交战。穆念青暂且撤退,回去的路上,从队伍里拎出个灰脸的兵卒,扔到马背上:“叫你别来,你非要来,不怕再受个伤……”刀剑无眼,这会儿他也顾不得什么避嫌不避嫌了。伪装成士兵的苏戚乖乖抓住马鞍,任凭身后的人数落。等穆念青气顺了,才说:“我就想看看他。”
穆念青听着难受,想起薛景寒那张无动于衷的脸,低声暗骂了句脏话。……薛景寒被人送回城,迎面碰上表情紧张的迟梦,没等她开口,率先说道:“此人心志不坚,尚显犹疑。”
迟梦连连点头:“如此甚好。”
犹疑就证明有机可乘。如果穆念青痛痛快快就倒戈,她反而不敢信。“莫余卿打压衍西军,穆念青心有不平。他也并非愚忠之人,否则先前不会放弃护驾,任由沈舒阳死在临华殿前。”
薛景寒快步走着,面容清冷不辨喜怒,“我已将利害关系剖析与他,且让他回去仔细考虑,不日定有回应。”
跟随在后的萧家人无不面露喜色。若有衍西军相助,拿下大衍更加容易。薛景寒蓦地转头,对迟梦说话:“带我去地下武库。”
迟梦不疑有他,当即应允:“本就想让大人看的,顾虑到您前两日身体困顿,这才拖延了时间。大人这边请。”
她引着薛景寒,走过陌生的狭长通道,又打开几扇暗门。沿着台阶向下而行,约莫走了两刻,便见到一间间铜铁浇筑的库室。薛景寒依次看过去。有的库室整齐摆放着上百架弓弩,有的则挂满了长弓与羽箭。利剑上千,枪戟无数,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兵器。迟梦道:“兵书图鉴收在螺阳山,武器都存放在这里。当年敬王殿下安排得很妥当,地下库室坚固无比,几乎未遭损毁。”
薛景寒心想可不是吗,魏佚联手大司徒,花了整整九年时间,把原定的排水道改造成这般模样,就是为了存放兵器,方便日后东山再起。其实也合乎情理。三百多年前,夺舍的魏明为栾陵带来了颠覆变化,其中最主要的一项功绩,便是传授兵法,改造武器。当时许多名门望族争着抢着送人给魏明,学兵法钻研器械,萧氏亦是如此。因为宗族内多青年才俊,悟性高品性也好,魏明颇为看重,扶植了许多贤才良将。“我萧氏隐居螺阳山,从未懈怠贪图安逸。”
迟梦感慨道,“三百多年了,各家始终精心教养子嗣,从小研习兵法谋略。所以才能立下开国功勋,百年来让大衍君主求贤若渴,奉为上宾。”
除了那个萧煜,真真败坏萧氏名声。迟梦压下不屑之意,微微笑着,陪薛景寒巡视武库。薛景寒眼里映着冰冷兵械,情绪不见得满意,也不显欢喜。“明昭帝世间难求。”
却没说萧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