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能好处都占尽了呢?”
萧煜双手交叉垫在脑后,坐在墙边和柳如茵说话。浅淡的夜色从透气窗渗进来,隐约勾勒出他戏谑平静的五官。“那些兵法,武器图,都是栾陵传下来的宝贝。也并非萧家自创的东西。三百来年了,他们拿着这些宝贝,琢磨钻研,教养后辈。成全萧氏的好名声。”
总说萧氏能人辈出,让君王求贤若渴。可萧氏哪至于如此神乎其神呢?“偌大一个宗族,总能挑出善学聪慧者,知文韬武略,做事英勇有谋。”
他叹息,“我承认,萧家的好苗子多,但仅止于此。花同样的精力在大衍搜罗人才,也差不多。”
莫余卿受到传言的蒙蔽,舍不得放过任何一个萧家人。他拿着武器图勾一勾,她就掉进了陷阱,不惜冒着巨大风险,调遣衍西军捉捕萧氏,伺机除掉薛景寒。该说她沉不住气,还是忘恩负义呢?好歹是薛景寒救了她的命,将她扶上皇位。从罪臣之女到一国天子,翻天覆地的变化,却不甘做半个傀儡,位子没坐稳就开始搞丞相。当然这里头少不了萧煜的怂恿。他漫不经心地想,如果薛景寒平安回到大衍,莫余卿当如何?“铁打的丞相,流水的天子呵……”他张口就来,完全不顾忌听众的身份。没办法,整天关在囚室里,萧煜快憋疯了。他本不是安于平静的人,这么乖乖呆着,哪儿哪儿都不适意。伤重的断荆已经被杀戈带走,如今这里只剩他和柳三。他只能对柳三说话。“你说穆念青和薛景寒谁会赢?丞相还关心苏戚的生死么?大衍会不会改朝换代?”
萧煜啥都想唠,可惜柳三恹恹的提不起劲,鲜少回应他的问话。“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己。”
柳如茵坐在角落,双臂环膝,身体缩成小小一团。“担心也没用嘛。”
萧煜打了个哈欠,用手指抹去眼尾的泪花。“我们如今是阶下囚,生死都捏在薛相手里,全凭他的心情处置。”
他对自己的境遇满不在乎。最多有些可惜,颓丧,但不恐惧胆怯。毕竟自诩是个疯子,能玩则玩,随遇而安。“不过,倒是连累你了。”
萧煜直起脊背,压低嗓音问柳如茵,“你无辜啊,要是跟着我死了,恨不恨我?”
柳如茵咬着嘴唇,感觉到闷顿的痛意。她眼圈儿红了,然而在这样昏沉的夜色里,没人瞧得出她的表情。“不恨。”
她低声回答。带着浓浓的鼻音。萧煜啧了一声,懒洋洋后仰身体,重新倚靠着坚硬的墙壁。这姑娘也太傻了。傻得教人不忍心欺负。“你真喜欢我啊。”
他没见过有谁这么喜欢他的。不为名不为利,卑微但赤诚。因着这一份喜欢,他有时候愿意哄哄她,玩一玩,愿打愿挨的没什么不可以。但也只是这样了。萧煜没想过要对她更好些。确切来说,他不知道怎么对人好。譬如兄长萧熠。死前握着他的手,殷切嘱咐道,阿煜,你别回螺阳山了,家里肯定容不得你。去京城罢,代替我……没事的,你这么聪明,不比我差。他哪里比得上萧熠呢?不通治国之术,只喜欢背地里使坏。做尽了脏活儿,并不为此感到愧疚。“别喜欢我了罢。”
萧煜说,“有点教人心烦啊。”
柳如茵沉默半晌,却提起不相干的话题来,“等我们出去了……如果能出去的话。萧煜,一起去看看你的兄长呀,为他清扫坟茔,和他说说话。”
萧煜想开玩笑搪塞几句,比如坟茔早不知冲塌成什么样了,然而对上柳三幽幽发亮的眼眸,最终咽下话语,应承道:“好啊。”
……苏戚回去后什么也没问。她知晓薛景寒肯定和穆念青达成了什么约定,毕竟阵前那场戏太假了,根本不符合两人脾性。也就萧家人不明就里,看不穿这么烂的演技。三日后,穆念青整顿兵马,再度出发去栾陵城门前。走时对苏戚各种叮咛,要她乖乖呆在营地,只管养伤,千万别乱跑。苏戚笑话他:“你是我哥么,唠叨得很。”
穆念青捏着缰绳,定定看着苏戚,说:“我从小就把你当弟弟的,虽然现在不适合称兄道弟,总归还是这么回事。”
苏戚便知道他是真的放下了。很好啊。是好事。她为他感到高兴。穆念青只带了三十来个亲兵,到栾陵城下求和。诚意给得足够,衍西军退兵百里,且任由薛相驱使。迟梦有点儿不敢相信这样的好结果。薛景寒命人开城,把穆念青放进来,商议要务。对着那三十来个煞气极重的亲兵,迟梦犹豫了下,不知该不该提条件,穆念青已经开口了:“我好歹也是个大将军,单枪匹马过来不合适罢?都是精兵良将,跟在薛相身边,也能护卫周全嘛。”
薛景寒道:“可以。”
迟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一时间说不上来。在城东小院,薛景寒邀请穆念青用饭,并共同商讨接下来的打算。他们没回避萧家人,迟梦听得心潮澎湃,自然忘却了原先的忧虑。次日,薛景寒便要打道回螺阳山,与魏谙萧迟风等人会面。依旧是迟梦相送,带着受伤的萧问亭,而萧陈驻守旧都,继续调教那些“人牲”。薛景寒打着帮忙的旗号,留下十来个自己人。没管萧煜的死活。穆念青问,萧左监呢?薛景寒淡淡回答道,关起来了,这人过于狡诈,容易滋生事端。倒也没说打算如何处置。迟梦吃过擅作主张的亏,不敢私自对萧煜动手,只嘱咐萧陈继续把人关着,给口吃喝。她又顾忌衍西军,要求穆念青把螺阳山周围的兵撤了,退个百八十里路的。穆念青竖着眼要争论,被薛景寒呵斥住了。这才对嘛,有个降臣的样子。迟梦很满意。穆念青暗自冷笑。回去的路上,他们遇见了魏煊和笑奴。彼时,魏世子狼狈得很,衣裳破破烂烂的,浑身是血。迟梦惊慌过甚,喊萧问亭赶紧帮忙治伤止血。魏煊晃了晃手里长剑,笑道:“梦姨不必担心,没受多少伤,都是畜生的血。”
他在外游荡,遇见被野狼围攻的笑奴,于是出手相救。“这傻姑娘,记不住路,自己走岔了,险些被狼吃掉。”
魏煊说,“得亏我运气好,碰上了她。”
迟梦看了看抱着婴孩的笑奴,眼神似有不虞,招呼着魏煊一同回螺阳山。薛景寒听了片刻,突然掀帘唤道:“魏不昼。”
隔着四五步距离,魏煊回过头来,笑着应声:“是我。”
四目相对,梦境与回忆纷至沓来。薛景寒按了下额角,问:“你为何推苏戚入湖?”
……这问题直截了当,但不含敌意。魏煊弯着桃花眼,坦荡荡回答道:“薛相如果确实恢复了记忆,应当清楚原因啊。”
他说话不疾不徐,“大宗伯的预言被魏氏奉为圭臬,一代代传下来,最终交由我来完成。”
薛景寒神色未变,点头道:“果然如此。”
他放下车帘,独自坐在马车里,把玩锋利的青碧刀具。这刀,正是先前苏戚丢失的那一把。当时她被掳去衍西,萧问亭搜走刀具,据为己有。前两天猎鹿割肉来烤,薛景寒认出萧问亭手里的刀,便索要过来。虽然他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的意义。为了还给苏戚么?自然不是。他捏着刀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刀背,眼中晦暗不明。魏煊的话,验证了他的猜想。苏戚坠湖后,薛景寒严查此事,想要得知凶手有谁,意欲何为。兜兜转转小半年,现在他终于知道,原来幕后的真凶正是自己。不……是前世的巫夏。因果多么离奇可笑啊,仿佛一个没有尽头的圆圈。他遇见苏戚,爱上苏戚,因为苏戚的离魂之症奔赴栾陵。而苏戚坠湖之后来到三百多年前,与巫夏相识,让巫夏窥见将来之事。巫夏对魏佚道出子嗣暗害苏戚的事实,致使多年后魏煊特意赶往京城,推苏戚入湖。同时,巫夏夜夜入梦,又与苏戚常年相处,最终生出执念。因为这执念,薛景寒初遇苏戚,轻易动情。……一如蛇衔尾,因即是果,果即是因。十日后,螺阳山。魏家独院的厅堂里燃着火炉。魏谙与萧迟风等人围坐在一起,个个面沉如水。谁也不说话,暗红的火光映在脸上,无端诡谲阴森。有人匆匆来报:“山下的军队似乎撤了,像是得了急令。”
“撤了?”
萧迟风诧异得抬高音调,“围了这么多天,突然撤了?撤多远?”
来人摇头:“夜里实在黑,看不清楚。要不要派几个手脚利索的,追上去打探情况?”
萧迟风点头。几人枯坐在厅堂里,从前半夜到后半夜。魏谙清清嗓子,打破寂静:“不知栾陵那边如何了……”话音未落,门外有仆役飞也似的跑进来,语调颇为惊喜:“薛相他们回来了!”